第二章,崛起(字数)

第一节

1

萧寿安从唐家沟下山,经三星桥、陈家坝、石板庙,在五皇庙跨过越溪河,到了汪家场碗厂场越溪场到威远县的石板大路。年深月久,这条路的石板已经磨成凹型,有的地方因马长年踩踏出现深深蹄印。萧寿安顺越溪河向碗厂场方向走去,路边不时有成窝成丛的巴茅杆草,高过人头,白绒绒的巴茅杆花,长长的巴茅杆叶,漫空挥洒摇曳。越溪河像一条又粗又长的乌梢蛇,弯来转去,转来弯去,水色青青,悄无声息。河对岸间隔有一些小平坝,山脚不时出现竹林茅屋。萧寿安一边顺越溪河下走,一边看着越溪河两岸高山,石板路一侧显得高峻。前方石板路上出现一队运货马帮,马脖子挂着铃铛,发出铛铛昂昂提醒声,马背驮有货架,两边挂满货物,有的用粗麻布外裹,有的用竹笼桶着。赶马的汉子,不时挥动马鞭子,甩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吁吁嘘嘘吆喝着。如果有马不听他招呼,硬要停下脚步,伸头去路边吃草,或者离开大路走差,那鞭子就噼噼啪啪打在马背上。赶马的汉子,看到石板大路前方有人走来,远远地就开始了吆喝,“看到,看到,让一下,让一下。”行人看见马帮,闻见铃声,听见让路请求声,连忙躲闪在岔路和田埂上去,让马帮通过。这马帮一般三个人赶,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走在中间,一个走在最后。

一队马帮一般有十来匹马,赶马的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都是男性。萧寿安想到,在唐家沟挖煤烧炭,运输全靠人力,肩挑背磨,什么时候我拥有这样的马帮,这运输难题就解决了。十来匹马,投入的买本高,养起来更是一笔消耗,可马确实驮得重,走得远。那连界场兵工厂竣工投产后,煤炭、杠炭、铁矿砂原材料需求会越来越多,挣大钱的机会就在前面,现在我手下百十来人,要挖煤,要烧炭,要挑运,今后扩大生产,这点人手就不够了。想起黄丽生找我们几个包工头询问,谈今后保证连界场兵工厂原材料供应问题,我说卡脖子在运输,建议把石板路改建成架车路,用架车运输,这样走平路和下坡路节省体力,但这还是需要人拉人推。只要路修宽了,坡改好了,用马拉车,这马负得重,走得快,走得远,赶马的人还可以骑在马背上,两列马帮交汇碰头的时候,可以各走各的道,不会像石板路这样耽搁功夫,萧寿安越想越兴奋。对啊,今后我萧寿安有了自己的马帮,把煤炭、杠炭运到连界场去。这连界场兵工厂正式投产,造出的枪炮也沉重,需要马搬运。这原材料和产成品的运输先搞好了,才能搞大,我今后就专吃这碗运输饭,吃这碗挖煤饭风险太大了。

萧寿安站在石板大路边岔埂上,一边等着马帮通过,一边想着连界场兵工厂原材料和产成品运输问题。前面不远处就是碗厂场场口,路边有间鸡毛店,撑起遮阳布幔,下面摆有矮桌子、矮板凳,供应凉茶水、凉开水。从唐家沟下山,萧寿安一气走了三十多里,终于感到有点脚乏口渴。他连忙向这间熟悉的鸡毛店走去。

2

萧寿安坐在鸡毛店的矮板凳上,叫了一声:“老板娘,二个钱的。”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妇女,一看他这身下力人打扮,就知道是喝凉开水,不喝凉茶水的。她不管听没有听清楚,也没问二句,就端来一大碗凉开水。萧寿安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感觉惬意。他歇了一会儿,正想掏钱,道声多谢。老板娘说道:“不用了,有人付了。”萧寿安喝水歇息时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离开自己几尺远的矮板凳上坐了几个人,带着斗笠,半遮住脸,看见他一起身,马上围拢过来。他头脑一时警醒:“怎么,格老子今天遇到劫道的了,这里临近碗厂场,这么胆大。”萧寿安内心骂道。

围拢过来人群中,一个带头的中年汉子,低沉声音说道:“朋友,有请。”萧寿安答道:“朋友,啥子朋友,我们认不到,请啥子请。”那人不赖烦地说道:“请就是请,没有废话,给我们走。”萧寿安大声说道:“走,走哪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大声说话,本希望引起远处来人注意。那个带头的中年汉子连忙靠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鸡毛店的老板娘看见几个带斗笠的围拢萧寿安,吓得大气不敢出,吓哑巴了。哎呀,这碗厂场口,出现劫道的了,这哪门得了啊。她不由退到桌边,拿起柴刀,遮护在身后,以防万一。她看见那几个带斗笠的前后夹到萧寿安一起走。最后一人把他那烂背篼背起。萧寿安开始似乎还想反抗。西边的太阳还没落山,山影刚刚盖过越溪河,鸡毛店离收摊的时间还有点早。老板娘看到这活抢人的一幕,心吓虚了,脚吓软了,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妈呀,这场口边都有抢人的了,现在连穷苦人都要抢了,我这间鸡毛店,不能再摆了。”

3

萧寿安没有想到,自己在碗厂场口,背着烂背篼,穿得烂糟污,还会遇到劫道的棒老二。他听说过五皇庙简家沟越溪场路段发生过抢案,可抢的可都是那些戴瓜皮帽、穿长衫的商贩行客,没有抢穷人的。萧寿安想不明白,这伙人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这个时辰路过。他想大声呼救的时候,那个说话低沉的中年汉子伸过头来,附耳说了一句:“萧老板,请跟我们走,不要大喊大叫。不然我们只好对不起了。”这句话一下子就让他目瞪口呆。“怪事了,这伙人连自己姓萧都知道,看来是遇到熟人了。”他正在犹豫怀疑中。那中年汉子道:“萧老板,走吧,走到了家,你就晓得了。”妈妈的,格老子说牛生意,在深山老林挖煤,烧炭,啥子人,啥子事没有见过。萧寿安横下一条心,说道:“走就走,哥老倌,前面带路。”

这几个人把萧寿安挟持到碗厂场边一条泥巴山路,转过几道湾,他看见一棵老槐树下停着一顶轿子,那带头的中年汉子走拢,给轿夫附耳说了几句。两个轿夫连忙把轿子顺过来。“请上轿。”萧寿安听见是请自己上轿,不是一直挟持自己走路,揣测对方看来确实不是想引自己到偏僻路段才动手的棒老二,这才有点放下心来,他内心道:“上轿就上轿,看你几爷子,把我抬到哪里去。”

萧寿安坐进轿,轿夫放下围挡。他才发现这顶轿子与正常轿子不太一样,四面用蓝布围拢,没有门帘,没有耳窗,坐轿的人不能捞起门帘和耳窗观察外面,眼睛只能看见轿子下面一小块地。这轿子做得相当结实,用的青杠木。两个精干力壮的轿夫,抬起轿子在山路上,步伐稳当,不快不慢。不知左转了多少湾,上了多少坡,也不知右转了多少湾,下了多少坡。七转八转,萧寿安的道路方向感出了问题,这不像是走简家沟,也不像是走手抓岩,不像是去杨家高山,更不像是去山羊沟。这样的轿子,这样的转法,再灵醒的脑壳都要转得糊涂,这伙人看来聪明。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萧寿安在晕晕沉沉中,感觉轿子终于落了地,围桶式的轿帘似人脱贴身衣服一样翻卷上去,四面天光突然涌入,晃得萧寿安一时睁不开眼睛。他还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招呼:“大哥,想死小弟了。大哥,想死小弟了。”萧寿安听到这熟悉的嗓门,内心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硬请他的是蒋忠良。“他妈的,难怪想了半天,我哪里想到是蒋老幺这个天棒。”萧寿安内心骂道。

4

二年前深秋,重阳节前,萧寿安在连界场兵工厂工地结完材料款,顺便去看望黄丽生。出来时黄丽生拉到问他带的民工队里有没有被缉拿的抢匪蒋忠良。他连更深夜赶回唐家沟,把蒋忠良从矿洞深处中拉出,让他马上离开。第二天威远县仁寿县联合侦缉治安队如狼似虎,围到唐家沟,把唐家沟矿洞炭窑工棚翻了个底朝天。萧寿安看到带短枪的侦缉治安队员,内心才真正感到害怕,这枪杆子硬火。幸好自己连夜回来通风报信,不然现在给我安个窝藏匪类的罪名,我萧寿安吃不了要兜着走,即使不呆在局子里,至少这碗供应兵工厂原材料的饭是吃不成了,掘洞挖煤工具和产出煤炭杠炭都要遭没收。萧寿安内心后悔,当初在魏家塘招民工时,不该一时心软,收下蒋忠良、萧洪周这出名的棒老二。哎,差点给自己惹出滔天祸事。萧寿安内心发誓,这种好人今后是再也不做了。今后就是打死也不要跟蒋忠良这种人来往。今后招收新民工,首先要问身家清白与否,再定收留。

蒋忠良逃走这两年,萧寿安的民工队越来越大,从最初的十几号人,扩大到百来号人,矿洞新开了二处,烧炭窑立得更多。他忙得一天到晚歇不到气,内心已经忘记蒋忠良。狗日的蒋忠良,想不到,今天以这种方式,硬请强劫我到这土匪窝里来。蒋忠良这个老朋友,过去差点整得自己差点脱不了爪爪,今天估到用蛮,硬是像牛皮糖一样,粘上了就甩不脱了哦。我萧寿安今天倒要看看蒋老幺,你要耍什么花样,早点给老子耍出来。萧寿安把眼睛睁大,那身材高大、嗓门粗壮的蒋忠良,正向自己走来。

蒋忠良走拢,张开双臂,抱住萧寿安的双肩,使劲摇了一摇,哈哈笑道:“寿安,你这身子板比两年前强多了,气色好多了。看来你那挖煤烧炭的生意还做得哦。寿安,原谅老弟,如此请你山上,请多担待。我也怕万一被外人看到,说你私通我这个土匪啊。哈哈哈,哈哈哈。”蒋忠良的粗大嗓门,笑起来更让人感觉刺耳。

5

蒋忠良把萧寿安迎进牛王庙。这牛王庙,大殿已经培补,更换了漏风漏雨的格窗,修复了大门。大殿内倾倒的牛王塑像已经扶正,只是眼睛没复原,缺胳膊少腿的,大殿内外的杂草已经除尽,放置了些桌椅板凳,大殿前面左右偏殿废墟处盖起了数间茅草房,采用松木承载,四面墙是乱砌的篱笆墙,草筋泥里露出粗疏的竹篾,前墙安装了篱笆门。看得出,蒋忠良这两年花了不少心血,下力气打造这牛寨匪窝。

蒋忠良把萧寿安带进牛王庙主殿右侧的厢房。萧寿安看了看这间茅草房,开间面积还行,对开摆了两架双人床,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四根高板凳围着,房内没有常见的锄头箩筐等农用家什,只有一些竹木椅子和高板凳矮板凳。蒋忠良说道:“大哥,你先歇息一下,我去安排整点夜饭呢。我手下还有几个兄弟伙,晚上来拜见大哥。今晚我们弟兄俩好好摆一摆龙门阵。”萧寿安知道蒋忠良这家伙,现在不再是一个人单操了,也不单有萧洪周一个兄弟伙。两年不见,看得出他在这牛寨混得比较大了。

晚上这餐,蒋忠良说是整点夜饭,实际是一顿丰盛的接风酒宴,除鸡鸭猪鱼外,还上了木耳竹笋蘑菇等山珍,喝的不是白干烧酒,而是泡了白花蛇的高粱酒。蒋忠良请萧寿安坐了上位,自己坐了左边陪位。其他六个兄弟伙,自找位置坐定。蒋忠良喊萧洪周敬酒,说道:“萧老二,唐家沟不要忘了哟。”萧洪周道:“老大,不用吩咐,我晓得。大哥在上,下午我到人寨去了,没有先见到大哥。感谢大哥当年救命之恩,这碗酒,我先干为尽。”萧洪周两口喝干,酒气涌出,脸上麻子似乎更亮了。“罗老三,你今天见到了我大哥,该上前打个招呼舍。”蒋忠良亲自点将。萧寿安看见一个瘦子,三十不到的年级,带副眼镜,文绉绉的,上前敬酒:“萧大哥,我们老大平时不知唠叨您老多少回了,今日小弟罗德才没有多话,这碗酒,我也干了,今后请萧大哥多多关照。”萧寿安见人听音,看来这罗德才是读过书的人,该是牛寨的军师,坐的第三把交椅,连忙回道:“罗师爷,客气,客气。”罗德才一口干了一个满碗,退在一旁。蒋忠良继续说道:“下面该轮到谁了?”“大哥,该我了。”一个黑脸的青壮后生,五大三粗,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萧大哥,今天我幸耀光,三生有幸。”看来幸耀光是四大金刚之首,萧寿安连忙对饮了一口,赞道:“幸兄弟,好年轻。”

蒋忠良把手下关张二将和四大金刚幸耀光、萧治雄、李玉光、蒋彬文依次引见完毕,他最后端起酒碗,走到萧寿安面前:“大哥,小弟我能有今天,都是托大哥的福。我单敬大哥一碗,祝大哥万福金安。”蒋忠良一口灌完,把空碗对众人一亮,说了一句:“菜都要凉了,大哥,请。”大家连忙动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6

晚上蒋忠良、萧寿安同房歇息,胡吹烂聊直到深夜。最后两人都熬不住了,蒋忠良说话连打哈欠:“我遭我、不住了,明天我、我带你到、到我这牛、牛寨四处、处看看啊、啊。”蒋忠良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萧寿安的内心难以平静,他躺在床上,一会儿开眼看看挂着的蚊帐,一会儿闭眼思索这一天奇遇。他看得出,这个蒋忠良,现在已非二年前那个地下挖煤工了,财大气粗起来。他今天硬请我上山,该不会只是叙叙旧那样简单,不然哪里会十天半月,每天安排专人在碗厂场口等到我。这蒋忠良知道立秋处暑前后是农忙打谷季节,山里挖煤的烧炭的民工,都要赶回老家帮助抢收抢晒,交租上谷,安排好下半年的家务事。萧寿安内心自言自语,这蒋忠良既然晓得现在是打谷忙时,明天我提出早走,应该不会阻拦。牛寨这个土匪窝是个是非之地,我不能呆久了。哎,我本不想给蒋忠良这伙土匪棒客来往,想不到今天还是来往了。哎,命里犯了这个蒋老幺天棒,是祸躲不过,今后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上午,蒋忠良带起萧寿安,前呼后拥,像大官巡防一样,看了看地势险峻风光奇秀的牛寨。颓废的山寨围墙已经整修,补齐豁口,围墙里面大约有五十来挑田土,大多种的包谷。开有几块菜地,栽着青菜、萝卜之类。苞谷地里套种豇豆,土埂栽有黄豆苗。这里山高独顶,雨水难留,于是在牛王庙前侧地势洼处,深挖了一口水塘,蓄水大约千方,四面理有壕沟,引导雨水入塘。这牛寨四面凌空,绝壁挺然,松树倒挂,整个山寨只一条梯坎陡坡路上下,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萧寿安内心赞叹,这蒋忠良,别看是个土匪头,还真有点脑壳,选在牛寨深山老林,不挡大路。远天远地犯了抢案,官府一时也不会怀疑到这里。这牛寨易守难攻,绝壁孤立,又有围墙防护,周围人寨、马寨、金龟庙、杨家高山拱卫,山顶建有讯息哨。牛寨内部自建这口水塘,耕种这些田土,官府即使派兵围困,没有一月半年,打不下来。这种不挡道不醒眼,人烟稀少地方,官府即使晓得有一伙强人占据,也不会考虑专门剿灭。

萧寿安参观完牛寨,提出要走。想不到蒋忠良一口答应了:“我晓得插蜡沟有喜事等到大哥,小弟不拦你。”萧寿安暗地吃了一惊,这个蒋忠良,身在牛寨,信息还蛮灵通。蒋忠良送萧寿安下了牛寨,又派人护送,抄近路,走金龟庙、双粪凼、长坟山小路,直达水碓沟,一路没遇到什么人。萧寿安一边走,一边想这蒋忠良,在这牛寨安营扎寨二年,今天看了一下,粗略估计,他现在拉的队伍已上二百,他把队伍搞得这么大,难道不怕有人通报官府。萧寿安哪里想得到,这蒋忠良现在不怕官府,敢在碗厂场口劫道,强抬自己上山,今天也不延阻自己下山,依仗的不只是这牛寨地形,更是去年萧绍成奉刘文辉、刘文彩密令上山联络,已经暗地封他为回龙场碗厂场越溪场汪家场一带总领,临别还送了一叠银票。他拿起一张银票到汪家场但家开的聚兴源银号兑现。那但家拿到银票,没问二话,立马兑现一千块白花花大洋。蒋忠良内心正盼着,只要刘文辉打败了刘湘,他这二百来人的队伍,收编为正规军,自己当营长,吃皇粮了。

7

萧寿安走出水碓沟,走到汪家场铁马桥水碓沟回龙场石板大路上,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蒋忠良昨天把自己半路强劫上山,好吃好喝接待一回。今天辞别牛寨下山,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吩咐,只是派了两个喽啰,一路护送送过杨家高山垭口。萧寿安搞不清楚蒋忠良葫芦里埋的什么药。哎,千错万错,都怪自己有错。当年不该收留他到唐家沟挖煤。自从知道他在官府挂了号,受到仁寿县、威远县通缉。我萧寿安就不想与这七郎坡杨家岭出名的浪荡子棒老二发生瓜葛。萧寿安不由叹息一声:“哎,这是天意,这个中华民国,有枪便是草头王。蒋忠良的牛寨队伍目前还只是些鸟铳长矛大刀梭标,就已经占山为王,今后不知他会闹成啥子局面。”

萧寿安走在刘田坝的中山埂上。这条石板路前面直通越溪河三升桥,左边是杨家高山、水碓沟流出的小溪,右边是麻坪、骏马坡流出的小溪,两条小溪在这条低矮山埂两边各行其道,临近越溪河,各自拥有一块河岸平坝。这条山埂实在太矮,因此两块平坝拥有同一个名字刘田坝。一个人历经千辛万苦,从荣威山中心腹地俩母山出发,沿越溪河西出大山,忽然见到有这么块大平坝,确实感到心旷神怡。萧寿安走在低矮的分水山埂上,心情昂扬起来。前面过了三升桥,再走上两三里,就是老家插腊沟了。

时令金秋,田野一片金黄,高低错落的田地,正沟水田已经放干水,见得到禾蔸,稻穗沉甸甸的,弯下了头,一阵风吹过,像波浪一样起伏。缓坡地里的包谷大多已经收割,土垄上爬满苕藤。有的地里留有空捞捞的包谷杆,勤快的农家则把包谷杆割掉,一捆一捆背回农家院坝,扎成立堆,街阳上空的挑梁用篾条穿过,吊挂满黄灿灿的包谷,有的包谷则散乱堆在街阳上,院坝里晾晒着包谷粒。今年又是大丰收,如果继续这样风调雨顺几年,萧寿安心想,李树森、黄平安你们的日子过得巴适,萧尚宇、萧玉元的日子过得安逸,贫佃户的日子也能过得去。这个农民,一辈子不就是祈求风调雨顺,过个安稳日子,没人催租,没人逼债,一家老小吃得饱,穿得暖吗。

萧寿安信心满怀,只要连界场兵工厂正式投产,老天爷继续保佑,不出三年,我萧寿安一定买下插腊沟田土,升格为自耕农。李树森、黄丽生那样的日子我过不上,只要会搞整经营,这人勤地不懒,黄土变成金,萧尚宇、萧玉元那样的日子我是可以盼望的。租种回龙但孔阳的地,这插蜡沟所有权不捏在手头,不是长久之计,我萧寿安一定要把插腊沟买下来。这购买插腊沟的本钱,还差一节。萧寿安想到购买插腊沟还差些钱,心中暗暗树立未来二年的奋斗目标,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坚定有力了。

8

正午前后的阳光有点毒辣,路边林木投下树影很短,让行人几乎没有树荫可以遮凉。萧寿安走拢插腊沟,浑身出汗。他进了篱笆场门,那长条院坝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看门狗蹲在荫处,嘿呲嘿呲,吐着舌头。这畜生闻到熟悉的主人声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萧寿安进入堂屋,胡桂枝看见萧寿安今天正午归来,感到有点奇怪。过去当家的都是天要落黑才拢屋,今天怎么大天白日到家。她不好意思多问,只是懒懒地问候一句:“当家的,回来了,钵盂内有凉开水,这大热天的。”她没有像过去那样主动起身,帮助萧寿安抽放背篼。萧寿安一时气恼,你看都看见我回来了,背了一大背东西,也不起来抽一下。这胡桂枝今天怎么的了,难道婆媳吵嘴了。他走到堂屋一角,自己放下草背篼,把那大包黄豆掏出,又把夹塞的桐油、松脂找出,最后倒出垫底的杠炭,从中掏出外表乌黢麻黑内里鼓鼓囊囊的褡裢。胡桂枝这时已经起身,走到他面前,有点爱怜,有点幽怨地看着丈夫摆弄这些东西。她闻见丈夫满身汗味,连忙说道:“当家的,天气这么热,你出了一身汗。这凉开水不要喝了。我这就去给你烧水,先擦澡洗洗身子。你先歇歇。树林两口子在房内午睡呢。今天魏家塘玉元家接新媳妇,喜安、德安带起昌久、树群、昌棋,一起下去魏家塘吃喜酒去了。”

胡桂枝在灶屋烧水热饭,内心一时难以平静。大媳妇蒋昌明眼看足月,肚子高显。这插蜡沟的家务事由她操持,自己作为婆婆,只需指派指派,一日三餐不用亲自动手。这二年丈夫在山里忙,回家日子越来越稀。今年春耕忙完后,这一去就是小半年,胡桂枝内心有点埋怨丈夫。这大媳妇去年嫁过来,想不到今年就当妈妈了。胡桂枝想到自己,在前头一直想怀孩子怀不起,在这里起先怀了两胎,还流产半产。哎,胡桂枝内心有点发酸,丈夫现在对自己似乎没有恩爱了。过去每次回家,他不是主动讲在山里遇到的奇闻怪事,就是喜欢听我摆摆魏家塘的家长里短。今天回家,丈夫看都不多看我一眼,胡桂枝幽幽埋怨:“当家的,真粗心,只高兴自己要当爷爷,不知道自己又要当爹了。”

9

萧树林、蒋昌明出了歇房,看见萧寿安坐在堂屋高板凳上,正趴着头,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小两口打了问候:“爸爸,您回来了。”“爸爸,您回来了啊。”萧寿安抬起来,打量打量儿子儿媳。萧树林这两年身子骨长结实了一些,田里土里活路拿得起,脸膛晒得黝黑。蒋昌明挺起了大肚子,走路有点沉重。萧寿安满脸高兴:“哦,你们起来了。我刚走拢,你妈妈在弄晌午。”蒋昌明道:“我去看看。”“三姑娘,你现在大肚子,没有几天了。树林,你白天要留心看到,扶到,晚上也要注意到。”“爸爸,我晓得。”萧寿安道:“我说的是哪个注意,小夫小妻的。”萧树林、蒋昌明这下才明白父亲的言下之意,脸一下子变得绯红。萧寿安继续说道:“树林,你要当老汉儿了,今后要像个当老汉儿的样子,要主动找事作,不要啥子都要等安排。现在把这包黄豆拿去择干净洗干净。”他转过头来,对蒋昌明说道:“三姑娘,你想吃啥,给你妈直说啊。”

夜深人静,胡桂枝告诉了萧寿安自己又怀孕了的消息:“当家的,我这次肚子怀得有点不显,没呕吐,就是喜欢吃点辣的。”萧寿安一听到辣字,欢天喜地:“桂枝,你哪门不早点说。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次老天定保我如意,送我一个幺女。”胡桂枝道:“我一直不敢肯定是不是怀上了。再说我怕旁人笑话呢。这媳妇都要生产了,这婆婆又怀上了。”萧寿安道:“魏家塘的人就是爱传闲话。媳妇生产,婆婆就不能再生了哦。”胡桂枝听到这里,打了萧寿安几拳:“都怪你,都怪你。”萧寿安连忙哄到:“桂枝,我有过,我有过,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了,我忽视了你,只晓得自己当爷爷。那大媳妇,肚子怀得又高,喜欢吃酸的,喜得我要得长孙。这哪晓得观音菩萨还同时给我送了个幺女来嘛。我明天就到观音井给她老人家烧烧高香,报报她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哎,今天晚上不能来了。”胡桂枝一听,扑哧一笑。这几个月对丈夫的幽怨抱怨,化为一团乌有。插腊沟歇房的油灯最后暗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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