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科医生彭洋 http://news.39.net/bjzkhbzy/210716/9192503.html

他竟从悬崖上掉进天坑里了。

天坑太深,深有两百来米,崖壁刀劈斧削,岩体是花岗石,坚硬光滑,在岩体的裂隙处,长出一蓬一蓬的扭曲而蓬勃的树,树是东一簇西一簇的,互相守护,永不牵连。崖壁经千百年风雨洗刷,如国画中的披麻皴,斧劈皴,煞是好看。站在崖上朝下看,有雾霭在崖壁上缠绕,有山鹰从崖壁上掠过,森森然令人惊怵。

他试图从崖壁间找个可以下去的地方,沿着天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见到一条巨大的长长的裂缝,这条裂缝像脚掌上的皲裂,细而长,是整个天坑中唯一首尾相连的裂缝,裂缝细若游丝,忽宽忽窄,宽的地方可容人的身子,窄的地方大概只容得下人的脚掌了。他反反复复地观察了半天,在心里盘算着可能遇到的情况,他知道光滑如铁的崖体上的这条缝,是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东一簇西一簇的树没有生长在这里。崖缝里,似乎有些小的石块可以蹬住、扶住,但不知道是否坚固,一旦松动,后果不堪设想……

下去,还是不下去,他内心冲突,一时拿不准主意。下去吧,尽管他年轻力壮,身手敏捷,爱好运动,勇于探险,但对这个光溜溜的没有抓拿的崖壁,心里还是没底的。万一摔下去,摔死或摔残,其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他还没结婚,甚至没谈过恋爱,在遥远的地方,他还有年老的父母还有在读书的弟妹。摔残呢?他更不愿意了,宁肯死,也不能成贫苦家庭的累赘……

但是,最终他还是下去了,人有时候是不会听从理性分析的。他来这里六年了,这个神秘的天坑让他充满好奇,日思梦想,但他就是下不了决心下去。现在,他要走了,要永远永远地离开这个让他厌恶,让他绝望的地方,他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即使撒尿,也不朝这个方向。因为如此,他在犹豫与徘徊中果断地选择了冒险一回。

事实上,他没有顺利地到达天坑的底部,尽管他身手敏捷、小心翼翼,但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他还是摔下去了,他踩的石缝里的那块碎石,是风化了的,承载不了他的体重。他啊地大叫一声,出于本能、出于惊恐,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只闪出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还是醒了,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迷迷蒙蒙中看到了巨大的岩穴,岩穴下垂吊着奇奇怪怪的钟乳石,岩穴异常阔大,光被垂吊在岩穴上的倒垂的树木和藤萝遮住了,过滤的光使岩穴幽微而赫然。他看见一群人围住自己,面目各异,但不狰狞,不至于使他觉得到了阴曹地府。有人说醒了、醒了,按住他,不要让他动。接着就有人按住他的头部、双肩和大腿。这些人一按,他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这是醒来后感觉到的锥心刺骨的疼痛,有如万把利刃刺向他的大脑、骨骼、胸膛、骨缝,他疼得拼命挣扎,有如被刀杀进喉咙的被宰杀的猪。按他的人差点按不住他,那人厉声说按好,一动,腿就废了。接着听见喀嚓的声音,他疼得汗毛直竖、眼冒金星,汗水雨样地渗出,湿了衣襟。剧疼过后,那人说取药来,继续按好,就有人捧了一碗捣碎了的黑乎乎的泥浆样的东西,糊在伤口处,他感到烈焰炙烤地疼,渐渐地,就有了清凉的感觉。有人取了竹片来,新剖开的,刮得光溜溜的竹片,那人像绑桌腿样用细竹丝绑好,细竹丝是竹青削的,麻丝样粗细、韧劲。

还没绑完,他已疼得杀猪似的叫唤,疼得眼冒金星,大汗淋漓,他本能地挣扎,无奈被人按得铁死。那人大喝,这点疼都受不了,像啥男子汉,我们这里的人,哪个受过的疼你能比?说着,从身上取下铮明瓦亮的葫芦,倒出一些泥丸似的东西,让人端了碗酒,让他就着酒吞下。他疼得龇牙咧嘴,被人像倒水一样将酒咕咚咕咚倒进。顷刻,他觉得胸膛里腾起一阵一阵的烈焰,烈焰把他烤得炙热无比、畅快无比,疼痛中有痛快淋漓,炽热中有舒畅快悦,他在疼痛的炙烤中晕晕沉沉,很快睡去。

再次醒来,他觉得眼睛清晰了许多,眼前的景象,像动画片里的场景,有光从洞口上端泻入,长条形,一束一束的,和灯光布景无异,还有淡蓝色的雾霭,将洞穴内景物浸染得亦真亦幻,亦明亦暗,他终于明白,这个巨大的洞穴里藏了一个村庄,洞穴离地很高,至少百十米吧,洞顶钟乳石垂吊,怪石嶙峋,有成群的蝙蝠乱飞。洞底是参差错落的房子,虽然在洞里,但房屋的构件一样不少,所有的房顶都是茅草盖的,整齐、厚重,所有的墙都是土坯和石块砌的,所有的门窗都是木的,一律的不上漆。这样的房,有十多座吧,房的格局还挺讲究的,是认认真真过日子的样子。他听到了鸡鸣,听到了犬吠,巨大的洞穴里的村庄,有羊舍、有鸡圈、有牛栏,这让他惊诧不已,这就是麻风村,这就是传说中的麻风病人被圈在天坑里的生活。

随着日子的老去,天坑里年纪大的正在一天天老去,随着时光的腐烂,他们也在渐渐地腐烂。他们喜欢这样静静地没有惊扰地老去。小学老师刘家伦腿被摔伤,只能静静地在天坑养伤,在这个神秘的天坑里,他见到了许多外面世界见不到的事,譬如乌蛇爷爷活着就要为自己举办丧葬。在天坑里,爷爷已经在开始谋划后事。没有大树可做棺材,但他早想好了,他要将住的那间房梁、檩拆了,做个薄木棺材。这些木料是政府为了安置他们,为他们从天坑上吊下来的。麻风病人是不能土葬的,他们相信麻风病人不烧掉会随风传染的。乌蛇爷爷想到自己在天坑里还能有口薄皮棺材,就无比兴奋,他是个能人,啥活儿都会干,他在天坑向阳的一面选了个地方,自己凿石,一点一点地为自己建造个坟墓,这是何等奢侈的事,麻风病人啥人有这样的待遇,死了还有自己的房屋,想想都会笑出声来。那些天,他亢奋不已,不知劳累,从天亮干到天黑。有月亮的晚上,他睡不着,爬起来又干。

天坑里几个年纪大点的人也像他一样兴奋,想到他们活在天坑,死了也能在天坑里有自己的居所,他们都高兴不已。他们加入了乌蛇爷爷的造坟,他们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地造坟。那段时间,造坟成了天坑盛大的节日。天坑里的人,不仅年老的,中年的也兴奋莫名,想想看,这在天坑外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不要说死了有坟墓,就是活着,也是被四处驱逐,乱石轰打,群犬撕咬,甚至丢在深坑里摔死。解放后虽然不这样了,但他们仍然是被人们歧视、欺辱的啊。别说造坟,住也不能住在村里,连水井里的水也不准用。现在,在这里,抱团取暖,互相帮助,日子虽然寂寞、寡淡,却也平安祥和。

造坟使天坑里的人再一次激起生的激情,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呵!开头是乌蛇爷爷独自造坟,最后是全坑的人都参与,像个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天坑底部石头少,他们就到天坑的岩壁上去凿、去取,一时间,叮当而起的锤击声在天坑里萦回,宛如悦耳动听的天籁之音。妇女们则分了工,有的负责做饭,每家都拿出了粮食、蔬菜和其他食品,力气大的则负责搬运石块,连各家的娃娃也加入造坟运动中。

没有多久,天坑一角就筑起了二十来座坟墓,这些坟墓虽然不算宏大,也不精致,连墓碑也没有,但他们是非常满足的了。这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房屋啊!是天坑里麻风病人的村落,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不能行走的小学老师被乌蛇爷爷邀请,他被人背在他们选坟的地方,乌蛇爷爷拈着山羊胡须呵呵大笑,怎么样,小刘老师,我这坟壮观吧。家伦心里不是滋味,天坑多好的景观被破坏了,崖壁上有很多好看的壁画一般的山石被敲掉了,崖壁坑坑洼洼,像麻子的脸了。天坑有小河环绕,有树木苍翠,有浅坡长满绿草,有土地种满庄稼,多么和谐的一幅乡居图。突然出现的一片坟墓,突兀阴毒,乱麻麻的叫人闹心。但他不能讲,他是天外来客,没有任何话语权,况且还是乌蛇爷爷救助的。乌蛇爷爷很有威信,一言九鼎,他试图说服他,可一开口,就被打断,他说你不懂,这是我们新的家,新的家呀……漂泊了一辈子,苦难了一辈子,总要有个归宿……

当四十岁以上的坟墓造完,天坑里的人欣喜若狂,他们想象着死了以后能住进自己建造的房里,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乌蛇爷爷哪天瞧不着,他就焦躁,跑到自己的“房屋”前,走走看看,喃喃自语,一会儿拈须而笑,一会儿心酸疼痛,他坐在坟头,双手抱着坟堆,想拥抱自己的亲人,他把头埋在坟头,嗅到了泥土的芳香,想到来自泥土的生命,终究可以回到大地的怀抱,他哭了,哭得很伤感,哭得很酣畅,哭得很亢奋。渐渐地,他睡着了,梦见出殡的情景,有人抬棺,有人摔瓦盆,摔瓦盆的小子像乌蛇又像其他娃娃,梦见出殡的人很多,举着纸幡,跳着四桶鼓,还有人诵经……

乌蛇爷爷自那晚做过那个梦之后,就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他觉得太荒唐了,怕提出来全坑的人嘲笑他。一个在天坑享有很高威望的人,凡事都不能草率,不能率性而为。他怕大家不买账,怕劳民伤财,折腾大家,天坑毕竟财力有限,除了那年之后在坑底种庄稼,种蔬菜,以后又得到政府支持,为他们送来种子、化肥,甚至还有小猪、小羊,但天坑里的东西是拿不出去卖的,种的养的也有限,都是大家一年所需,搞这样的事,是要耗费粮财的。

那些日子,他为搞和不搞这个念头折磨着,一天到晚蹲在他的“房子”前,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下去。有人看见这种情况,就反复做他的工作,做工作的是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人,说小也六十多了,算是天坑里的老人了。他说你有啥事就讲,莫憋在心里。天坑里几十号人,赵王张李都有,这病把我们拴成一家人了。你是这家人的主事人,憋坏了我们良心不安,大家也离不开你呵!望着赵老四诚恳的脸,乌蛇爷爷终于讲了他的心愿,最后说这事你掂量掂量,不要麻烦人,给大家添负担呵!赵老四一拍大腿,啊呀,老龟儿,亏你想出这种做法!乌蛇爷爷说我和你商量哩,你咋骂人。赵老四说这想法太好了,天坑的人,还没有谁享受过这出殡的待遇哩,你想想,大家活得猪狗不如,哪个把麻风病人当人哩。不要说出殡,死了不被丢在山洞里就算好的了,就算政府知道,也是要火化哩。你呀,你呀,你这不是活成人,把自己当成人,有了人的啥?……噢,人家说的尊严吧。

赵老四返回岩穴,张口破锣嗓子大喊,天坑的人出来,都出来,来岩边开会。分散在岩穴里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多少年没有人这种乍惊惊、贼慌慌地喊了,忙蝼蚁一般从各处涌出。大家来到岩穴边开阔处,纷纷问四爷,你喊啥?咋呢?没有人追到天坑吧。赵老四说大家静静,叫乌蛇爷爷讲他的想法。乌蛇爷爷看见大家齐刷刷地来了,齐刷刷地站着,心里很是激动,他环视了一下人群,说把小学老师刘家伦也请来吧,他是外边来的,又是文化人,听听他的想法。刘家伦被人背出来了,这些日子的调养他可以拄着棍子走路了,去的人等不得他慢慢走,索性将他背出来。

乌蛇爷爷吞吞吐吐地讲了他的想法,还是忘不了说这事大家不必放心上,不要勉强。勉强了,我心里反而不安。大家一听,先是愣了一下,人还没死举行葬礼,搞出殡仪式,这在他们是闻所未闻。他们进天坑前,是知道出殡这回事的,但他们只能远远地不被人发现地偷看,他们真心羡慕死去的人,享尽了人的尊崇。而他们自己呢?活着如猪狗一般,谁会敢奢想死后的尊崇和尊严。现在,乌蛇爷爷竟然想到了,让他们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感动、激动、震动,是啊,在天坑这个小世界里,他们自己应该把自己当成人,享受人应该享受的尊崇和尊严。他们都是没有文化的人,都相信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么,在现世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应该在另外一个世界得到补偿。

乌蛇爷爷是等不得死了之后的祭奠了,他怕人死灯灭看不到祭奠的过程,能亲眼看到人们怎样为自己送葬,怎样祭奠自己,是件多么开心惬意的事,这是以前他不敢奢想的事,在天坑这个与世隔绝的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乌蛇爷爷特别问了刘家伦的意见,邀请他参加自己的葬礼,在他看来,仅是天坑的人是不够尊崇的,如果还有一个外边的并且是教书先生的人参加,那将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尊崇。小学老师一时语塞,他觉得这种出殡匪夷所思,有些闹剧。乌蛇爷爷,你就带着大家在天坑里好好过日子,何必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折腾大家。见他冷着脸不开口,乌蛇爷爷脸色一下黯淡,他想外面的人始终是看不起他们的,哪怕是救过的人。他们是什么人?是一群被人遗弃的猪狗般的贱人哪……想到这,他心里万分难受,从不轻易流泪的人,流下了浊重的泪水。家伦终于悟出了乌蛇爷爷及天坑里人的心思,他的心也难受起来,为他们卑微的愿望而感动。

出殡那天,是个风和日丽、蓝天白云的日子,这样好的天气,为他和天坑里的人带来了好心情。为了这一天,天坑的人做了充分准备,乌蛇爷爷的棺材,虽然简陋,但也是花了大力气打造的,没有漆,他烧了很多草木灰,一遍一遍地抹,让黑色尽量渗透到棺木里。他还做了决定,这个棺材自己不独享,天坑里没木材,总不能将每家的房屋上的木料都拿来做棺木吧?当初政府是费了多大劲才把木料送到天坑的,岩穴虽然很大,房屋虽然有墙,没有顶是不能御寒的。他决定用棺材将自己抬到墓地,挖开坑埋进去就行了。以后,天坑里谁死了,都是这样。这样,天坑的人死了都曾经享受过棺材了。他的想法,得到天坑年纪大的一致拥护,对他更充满崇敬之心。

根据大家的记忆,共同制定和设计了出殡的方案和具体方法。说来也让人心疼,天坑里的人竟没一个人完整地看过一次出殡,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记忆里的丧葬出殡,都是零星的、分散的、支离破碎的,好在大家凑在一起,你提供一点,他提供一点,家伦记录下来,作了整理修订,竟然就有了完整版的出殡方案。

乌蛇爷爷半夜“死”了,挨家挨户地敲门,大喊孝子报丧,有人出门,乌蛇就咕咚地跪下去,口里喊孝子磕头。声音在漆黑的洞穴里萦回,凉森森的,有些瘆人。乌蛇爷爷紧闭着眼,一脸尽是幸福和满足的神情。灯火跳跃,魅影幢幢,赵四爷说笑个死人,要有死人的样子,你一笑,还搞啥子出殡?乌蛇爷爷掐了大腿一把,本想说不笑、不笑,但想到目前的身份,硬生生把笑掐回去了。

接着有人给他擦洗、换寿衣。天没亮,他死得匆忙,也就没准备热水,沁凉的水把他冻得哆嗦,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他不敢声张,乖乖地听赵老四摆布。擦到胯下,赵老四提着他那软塌塌的玩意,说可怜、可怜,一辈子没尝过鲜,享过福,就乌蛇一个孙子,还是捡来的。这话让他一下子难过起来,赵老四好歹还娶了个女人,虽然也是麻风病人,毕竟是女人啊,自己这辈子,比太监多样东西,过的却是太监的日子,太监虽然没玩过,但伺候女人,终究是摸过女人的,自己这辈子,连女人的气味都没闻过,活也真白活了。

伤心的乌蛇爷爷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流了泪,两滴冷而硬的泪,在他干涩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悄然而行,接着他抽泣起来,几十年的光阴,啥艰难屈辱的日子都过来了,啥难受的事都埋在心底,倔强硬气地活了一生,想不到死了,老四的话却勾起了他无限的心事,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四爷知道是刚才的话惹他伤心了,人啊,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这是戳他心窝了。一个男人最怕提的就是这事,无心说了的话,变成最损的话,变成最恶毒的话,他后悔了,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难过,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打嘴,行吗?他真的打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乌蛇爷爷哭出了声,打啥?你讲真话么。只是我心里难受,不怨你的。老四更难受了,都是天涯沦落人,都一样地有着痛苦的经历,他也哭了起来,两个人相拥而哭,哭得很伤心,哭得很动情。

有人探进头,说还真哭,不是说装死吗?弄得真的样子。

送葬的仪式开始了,人们把穿好寿衣的乌蛇爷爷放进棺材,寿衣也就是平时穿的衣服,只是他让人全穿上了,不是说死人要穿七套衣服吗?这就有些好笑了,他的衣服有对襟布纽子衣服,有早些穿的拖到脚后跟的长衫,有中山装,四个兜的,早些年叫干部装,还有羽绒服,这些服装是民政部门送的,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服装,简直就是几十年的服装展,不伦不类,让人看着忍不住笑,但他坚持全穿上,这样到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享受。

随着起棺的一声断喝,天坑里的八个青壮年将他抬起来了。事实上,这棺木很轻,他也很轻,两人抬是没问题的,但他坚持要八人抬,这是一种待遇、一种威严、一种尊重。在摔瓦盆的一瞬间,幸福感充盈着他全身,颤颤悠悠地行走,让他无比激动,人哪,该满足了,一个在天坑的人,享受了人的全部礼仪,而且是所有仪式都没落下的待遇,死了都会笑活的,乌蛇爷爷忍着没笑,他怕一笑出声悲哀的气氛就没有了,他在薄木棺材里偷偷地笑,胡须都颤抖起来。然而,才一会儿,棺材已到墓地,他听到刨土声,他觉得太短暂了,这送葬的路程也太短了,才有感觉就结束,他后悔没有定下规矩,抬棺要绕天坑三圈才行。他没忍住,突然说不行、不行,咋就停下了,绕三转,在天坑里绕三转,他这一出声,人们真的被吓蒙了。

一些人已经在哀哀而哭了,在这样的时刻,大家已经进入到丧葬营造出的气氛里,已经把他作为自己的亲人来哀悼,心里酸酸的、涩涩的,每个人都有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去世引发了天坑里人的悲伤,就像积蓄已久的痛苦哀伤,一经打开闸门,就一泻而下。然而,他这一嚷,让痛苦的人懵懵懂懂,他活了?还是诈尸了,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间都有了人的本能,胆小的开始撒腿就跑。赵四爷说跑啥子,老东西没死,他是嫌没抬够哩。这一说,人们才想起他真的没死,所有这一切都是演给他看,也是演给自己看的。

那天,不仅乌蛇爷爷兴奋,天坑所有人都节日般兴奋。他们像招待参加丧葬亲朋一样,垒起大灶,蒸起大甑,案板也支起了,鸡也宰了,羊也宰了,只是猪没杀,有腊肉有火腿呢。乌蛇爷爷本来该静静地休息的,毕竟折腾了大半天,可他不休息,他说是为自己办丧事哩,咋能歇着。赵四爷说你是死了的人,不要跟活人掺和。他说死了的比活着的好,我满足了,总算在活着时做了回死人。

那天,小学老师刘家伦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伤痛之中。他目睹了天坑的整个丧葬活动的过程,他才真正地理解了乌蛇爷爷内心深处,他是为自己、为天坑的人讨回了作为人应有的尊严,是对自己和天坑人的人性追求。

他真正地震撼了,真正地感动了,他很想写点东西,有很多话堵在喉头,不吐不快,憋得难受,他想起这就是所谓的创作灵感和冲动吧。可惜既无纸笔,连手机也摔坏了,他拄着棍子,在暗夜里徘徊,回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不知不觉中,走到乌蛇爷爷的坟前,挖开的泥土又被填上了,坟丘上新鲜的泥土芳香吸引着他,他丢了棍子,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坟上,匍匐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潮湿的泥土气息,浸入到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他感到融入大地,融入泥土,是多么幸福的事。

乌蛇说我不出去,家伦大哥的爹妈怕要急死了,他的手机摔坏了,和外面联系不上,他的家人怕急死了呢。小学老师刘家伦在离开这个偏僻得地老天荒,孤独得让人几乎发疯的地方之前,想了却他几年来的最后心愿,他想爬进这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想了解一下坑底这个传说一样的麻风村,看看他们的生活。当然,这是一种强烈的埋藏了几年的心愿,他并不想待在这个地方。谁知他却摔下悬崖,谁知他把腿摔断了,谁知他的手机不知摔在哪里了。

手机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这个在城里连捡垃圾的人都有,连在街上乞讨的人都有的东西,在天坑,却无异于天上的神物。无论他用最容易、最浅显的话解释,天坑里的人都想不明白,怎么比巴掌小的一小块东西,可以和千里之外,甚至和外国通话,只要一按号码,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双方的声音。至于手机上的其他功能,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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