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狗?

巴金??

?一??

?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我像一块小?

石子似地给扔到这个世界上来,于是我生存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母亲。我只是一件遗失了的东西。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我是千百万人中间的一个,而且是命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间生活下去的。?

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我也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却跟别人的童年不同。我不知道温暖,我不知道饱足,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我知道的只是寒冷和饥饿。?

有一天,正确的日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有一天,一个瘦长的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严肃地说:“在你这样的年纪应该进学校去读书。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于是我去了。我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忘记了自己的寒冷。我四处找寻,我发见了富丽堂皇的建筑物,我也发见了简单的房屋,据说这都是被称为学校一类的东西。我昂着头走了进去,因为我记住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无论在漂亮的建筑物或者简单的房屋,无论在门口遇见的是凶恶的面孔或者和善的面孔,我总会听见这一句同样的话。这句话像皮鞭一样地打着我的全身。我觉得全身都在痛。我埋下头走了。从里面送出来孩子们的笑声,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第一次疑惑起来,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我的疑惑一天一天地增加。我要不想这个问题,可是在我的耳边似乎时常有一个声音在问:“你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

破庙里有一座神像。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这样想。神龛里没有帷幔,神的庄严的相貌完全露了出来。虽然身上的金已经脱落了,甚至一只手也断了,然而神究竟是神啊。我在破烂的供桌前祷告着:“神啊,请指示给我,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呢?”?

神的口永远闭着,甚至在梦里他也不肯给我一点指示。可是我自己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说:“像这样怎么能够算做一个人呢?这岂不太污辱了这个神圣的字吗?”于是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

我断定我的生活是很合理的,我乞讨残汤剩饭,犹如狗之向人讨骨头。我并不是一个人,不过是狗一类的东西。?

有一天我又想:既然是东西当然可以出卖。我自己没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不如把自己卖给别人,让别人来安排我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他作牛作马,只要他把我买到家去。我便下了决心要出卖自己。我插了一根草标在背上,我走过热闹的与不热闹的街市。我抬起头慢慢地走,为的是把自己展览给人们看,以便找到一个主顾。我不要代价,只要人收留我,给我一点骨头啃,我就可以像狗一样地忠心伺候他。?

可是我从太阳出来的时候起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山去,没有一个人过来向我问一句话。到处都是狞笑的歪脸。只有两三个孩子走到我身边玩弄我背上插的草标。?

我又倦,又饿。然而我不得不回到破庙里去。在路旁,我拾起半块带尘土的馒头,虽然是又硬、又黑,但是我终于吞下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的胃居然跟狗的胃差不多。?

破庙里没有人声。我想,连作为东西,我也卖不出去了。我不但不是人,而且也是人间完全不需要的东西。我哭起来,因为人的眼泪固然很可宝贵,而一件不需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值一文钱。?

我跪在供桌前痛哭。我想哭个够,因为我现在还有眼泪,而且我只有眼泪。我不仅在破庙里哭,我甚至跑到有钱人的公馆门前去哭。?

我躲在一家大公馆门前的墙角里,我冷,我饿。我哭了,因为我可以吞我的眼泪,听我的哭声,免得听见饥饿在我的肚子里叫。?

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出来了,他并不看我一眼;一个穿漂亮长袍的中年人进去了,他也不看我一眼;许多的人走过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好像我没有站在这里一样。?

最后,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注意到我了。他走到我前面,骂道:“去,滚开!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

他的话跟雷声一样响亮,我的整个脑子都震昏了。他踢着我的身子,像踢着狗一样。我止了哭声,捧着头走开了。我不说一句话,因为我没有话可说了。?

回到破庙里,我躺下来,因为我没有力气了。我躺在地上叫号,就象一只受伤的狗。神的庄严的眼睛看下来,这双眼睛抚着我的疼痛的全身。?

我的眼泪没有了。我爬起来,我充满了感激地跪在供桌前祷告:?

“虽然不是一个人,但是既然命定了应该活在世界上,那么就活下去吧。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像一件遗失了的东西,那么就请你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的父亲吧,因为我不是人,在人间是得不着谁的抚爱的。”?

神的口永远闭着,他并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于是我有父亲了,那神,那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啊。?

二??

?我虽然跟平常一样每天出去向人们讨一点骨头,但是只要??

有了一点东西塞住我的饥饿以后,我便回来了,因为我也跟别的人一样,家里有一个父亲。虽然这个家就是破庙,父亲就是神,而且他的口永远闭着,不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开我的就只有他。他是我的唯一的亲人。?

虽然是在寒冷和饥饿中,日子也过得很快,我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一种奇怪的东西也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

我自己明白我并不是人,而且常常拿这样的话提醒自己。但是人的欲望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了。?

我渴望跟别的人一样:有好的饮食,大的房屋,漂亮的衣服和温暖的被窝。?

“这是人的欲望了。你不是人,怎么能够得到那些东西呢?”我发现自己有了奇怪的思想以后,就这样地提醒自己道。?

然而话是没有用的,人的欲望毕竟在狗一类的身体里生长起来了。虽然明知道这是危险的事,自己也没法阻止它。?

于是大街上商店里的种种货物在我的眼前就变得非常引诱人了。有一天我在人行道上看见一双很好看的粉红色的腿。这双腿有时在人行道上走着,不,不是在走,是在微微地跳舞。它们常常遮住我的视线,好像是两只大的圆柱。有时候它们放在街中间黄包车上面,一只压着另一只,斜斜地靠在车座上。?

我每次远远地望见那双腿就朝着它们走过去,可是等到我的眼光逼近那双腿的时候,一个念头便开始咬我的脑子:“小心,你不是人呢!”于是我的勇气消失了。?

有一天,我却看见那双腿的旁边躺着一条白毛小狗,它的脸紧偎着那双腿,而且它还沿着腿跳到上面去。我想:“这不一定人才可以呢!小狗也可以的。”这样想着,我就向着那双可爱的腿跑过去,还没有跑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手抓住我往地上一推。?

“你瞎了眼睛!”我只听见这句话,便觉得头昏脑胀,眼睛里有好多金星在跳。我睡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四面都是笑脸,腿已经看不见了。奇怪的笑声割痛我的耳朵。我蒙住两耳逃走了。?

现在我才明白了。我得意地以为自己是一条狗,或者狗一类的东西。现在我才知道我连做一条狗也不配。?

我带着沉重的心回到破庙里。我坐在供桌下面,默默地想着,想着。我仿佛看见了那条白毛小狗怎样亲热地偎着那双好看的腿;我仿佛又看见它怎样舒服地住在大公馆里,有好的饮食,有热的被窝,有亲切的爱抚。妒嫉像蛇一样咬着我的心。于是我爬在地上,我用双手双脚爬行。我摇着头,摆着屁股,汪汪地叫着。我试试看我做得像不像一条狗。?

我汪汪地叫着,我觉得声音跟狗叫差不多。我想,我很可以做一条狗了。我满意,我快活。我不住地在地上爬。?

然而我的两只脚终于要站直起来,两只手也不能够再在地上爬了。失望锁住了我的心。“连狗也没有福气做啊。”我又躺在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我含着眼泪跪在供桌前祷告;?

“神啊,作为我的父亲的神啊,请你使我变做狗吧,就跟那条白毛小狗一模一样。”?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每天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但是我还没有做狗的福气。??

三?

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

然而世界上还有白的皮肤,黄的头发,蓝的眼珠,高的鼻子,高大的身材。?

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在街上和人行道上大步走着,昂然地抬头四面张望,乱唱、乱叫、乱笑,好像大街上、人行道上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其余的人胆怯地走过他们身边,或者远远地躲开他们。?

我有了新的发见了。所谓人原来也是分等级的。在我平常看见的那种人上面,居然还有一种更伟大的人。?

戴着白色帽子,穿着蓝边的白色衣裤,领口敞开,露出长了毛的皮肤,两个、三个、四个。我常常在街上看见这种更伟大的人。?

他们永远笑着、唱着、叫着,或是拿着酒瓶打人,或是摸女人的脸。有时候,我还看见他们坐在黄包车上,膝上还坐着那双可爱的粉红色的腿。他们嘴里说着我不懂的话。?

人们恭敬地避开他们,我更不敢挨近他们身边,因为他们太伟大了。?

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我暗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伟大人物而庆幸,我甚至于因此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我暗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挨近他们身边,免得亵渎了他们。可是有一次我终于挨近他们了。?

有一个傍晚,我又饿又倦,走不动了,便坐在路旁墙边,抚着我的涂着血和泥的赤脚。饥饿刺痛我的心。我的眼睛花了,看不清楚四周的一切,连那个伟大的人走过来我也没有看见,等到我最后看见了要起来避开,已经太迟了。?

一只异常锋利的脚向我的左臂踢来,好像这只手臂被刀砍断了一样,我痛得倒在地上乱滚。?

“狗!”我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字从伟大的人的口里吐出来。?

我的手揉着伤痕,我的口里反复地念着这个“狗”字。?

我终于回到了破庙里。我忍住痛,在地上爬着。我摇着头,我摆着屁股,我汪汪地叫。我觉得我是一条狗。?

我心里很快活。我笑着,我流了眼泪地笑着。我明白我现在真是一条狗了。?

我带着感激跪在供桌前祷告:?

“神啊。作为我父亲的神啊!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那伟大的人,那人上的人,居然叫我做‘狗’了。”?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不停地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因为我是一条狗?

四??

我又在街上遇见那双粉红的腿了,它们慢慢地向我走来,旁边还有一条白毛小狗。?

我几乎不能忍耐地等它们走过来。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

皮鞋的声音近了。白毛小狗汪汪地叫,突然向我扑过来。它扑到我身上,咬我的破衣服。我爬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它跟它扭在一起,它咬我,我也咬它。?

“你狗,滚开!”跟着这个清脆的声音,一只粉红色的腿朝我的头踢过来。我抱住小狗在地上滚。我的耳边响着各种的声音,许多只手在拖我,打我。可是我紧紧抱住那条白毛小狗死也不放。?

五??

等到我回复知觉的时候,我是在一个黑暗的洞里。没有人声,空气很沉重,我快透不过气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这决不是狗窝。我还想在地上爬,还想汪汪地叫。可是我的全身痛得厉害,而且身子给绳子缚住,连动也不能够动一下。?

我又想,在那个破庙里,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父亲的神,依旧冷清清地坐在神龛里面。他在那里等我。我要回去,我无论如何要回到破庙里去。?

不管我全身痛得怎样厉害,我毕竟是一条狗。我要叫,我要咬!我要咬断绳子跑回我的破庙里去!?

(原载年9月版《小说月报》第22卷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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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是巴金年夏季所写的短篇小说,最初发表在同年九月出版的《小说月报》第22卷第9期上。写这个短篇小说时,巴金28岁,正值他住在上海宝山路宝光里14号房子里,为《时报》写长篇连载《激流》(即《家》)之际,同时还为《东方杂志》写中篇小说《雾》。当时,他已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复仇》。所以,《狗》是在他发表了十多个短篇以后所写的作品。?

据巴金自己说,写这个短篇之前,那天下午,《小说月报》编者徐调孚曾托索非带口信给他,要他为他们写一篇短篇小说。他吃过晚饭,按着惯例到北四川路散步。在这条被人们称作“神秘之街”的马路上,他看惯了吃醉了酒的外国水手在这里横冲直撞,调戏妇女,拿酒瓶打人。这一天也不例外,而且还听到他们骂中国人是“狗”。巴金回到宝山路住处,受到这一景象的启发,根据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动笔写下了这个短篇。他写得很快,几乎没有停过笔,五千多字的作品,一个晚上就写成了。?

年夏季,是年“一·二八”淞沪战争发生的前夕。当时上海人民不仅受国民党政府的掠夺和剥削,还受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者的经济侵略,外国老板和他们狗腿子的直接欺凌。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是外国冒险家的天堂,虹口闸北一带也不例外,它们同样是帝国主义分子特别是日本侵略者的乐园。中国劳动者则是“哀哀小民”,他们每天工作十六小时以上,虽日啜三餐稀粥,仍无法养活全家老小。无父母的弃婴和流浪儿童,遍地皆是。?

巴金耳闻目睹,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黑暗现实不能不使他产生强烈的憎恨。他是出于人道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写出这个短篇的。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本来已读过不少罗曼罗兰、卢梭、雨果、左拉和托尔斯泰、狄更斯、屠格涅夫、契诃夫、高尔基等人的著作;回国后,他更受鲁迅、茅盾等人介绍、提倡的影响,读了不少“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品,大都是为被压迫民族申张正义,诉苦喊冤的。从《狗》这个短篇小说中,不难看出巴金受这些作家作品影响的痕迹。?

当时国民党统治阶级为保持它的罪恶统治,一切反帝反封建的作品都要受到压制,有的刊物被规定要事先送审,即使已排成清样,他们认为不符合自己的口味,也要临时抽换;有的出版了之后,被发现有问题,就要禁止发行,甚至作者、编者都要被兴师问罪,逮捕入狱。因此《狗》的作者和世界上其它“弱小民族”的作家们一样,并不正面描写帝国主义及其帮凶的罪恶行径,只是从侧面描写了一个流浪儿童的发育成长过程,来为旧社会被压迫者喊出作者对三座大山的抗议。?

巴金曾说他写这篇小说,“写的是感情,不是生活”。确实,巴金写小说,很少考虑什么是小说的定义,应该守哪些创作的规则,他只是向他的前辈鲁迅和一些外国作家学习了他们怎样观察生活,怎样面对生活,又怎样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他从不一段一段地支解其它作家的作品,来“学习”他们如何写文章,如何讲究字句和结构。巴金在谈他自己写的短篇小说时,曾说他写过近一百篇短篇小说,他以为他的“早期作品大半是写感情,讲故事。有些通过故事写出我的感情,有些就直接向读者倾吐我的奔放的感情。”应该说《狗》正是他的早期作品。它的故事性不强,但它确实充满了巴金对旧社会制度的不满和反抗,反映了他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统治的仇恨情绪。像他谈他自己早期的短篇小说一样,《狗》“并没有通过细致的分析和无情的暴露,也没有多摆事实,更没有明明白白地给读者指路。我只是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读者的心。”?

但是,“感情”的力量无穷。小说一开头就通过“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我是像一块石子似的被掷到这个世界上来,于是我便生存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母亲。我只是一件遗失了的东西。……我不知道温暖,我不知道饱足,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我知道的只是寒冷和饥饿”这样充满感情的字句,来喊出了一个孩子的孤苦无助和人间的不平。?

他受冻挨饿,被排斥在学校的门外。“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无论在堂皇的建筑或简单的建筑或简单的房屋,无论在门口遇见的是凶恶的面孔或和善的面孔,我总会听见这一句同样的话。”因而他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人。他住在破庙里,叩求神的解答,但是神的口永远闭着。当他断定自己不是人的时候,他决定把自己当作一件东西那样去出卖,但是并没有人光顾。?

当他像狗一样以啃路边骨头为生以后,他逐渐长大起来,终于有了性的欲望,可是人们禁止他靠近那些过路的“粉红色的腿”,却允许一条白毛的小狗紧偎在妇女的身边。他这才知道自己连狗都不如。然后他又有了新发见了,那就是:即使人,也分着等级。除了黄皮肤、黑头发、低鼻子的人,还有白皮肤、黄头发、高鼻子的“更伟大的人”,他们在“人行道上大步走着,昂然地抬头四面张望,乱唱,乱叫,乱笑……其余的人畏怯地在他们身旁走过或是远远避开他们。”就是这些“更伟大的人”,他们或是拿着酒瓶打人,或是摸女人的脸,或是坐在黄包车上,膝上坐着“那一双粉红色的腿”。而他却因为饥饿和疲倦,走不动了。他坐在路旁墙边,只见一只脚向他的左臂踢来,并听到一声猛喝:“狗!”这就是这些“更伟大的人”对他的恩赐。?

然后他又被关禁在牢里,连回到破庙都不能了,但他还想咬断绑在他身上的绳索逃回去。?

这就是这个被人当作“狗”的流浪者的身世。这就是在三座大山压迫下的中国人的缩影。巴金在谈起自己的这篇小说时,曾说它“也许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篇。”因为它有点像当时曾被介绍到中国来流行的所谓“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但也只是就情调而言。他说:“我和那些作家有相似的遭遇,也有一种可以说是共同的感情。所以作品的情调很接近。但是各人用来表现感情的形式却并不相同。我有我自己的东西。”什么是巴金“自己的东西”呢?这就是巴金自己的生活,和从生活中汲取来的具体感情。就这篇《狗》来说,连那个“狗”字,也是巴金从当时上海的驰骋在公共地带、法租界以及在日本帝国主义势力范围内的所谓“中国地界”闸北、虹口一带马路(如北四川路)上的高等洋人和外国水手嘴里听到的。?

巴金曾在五十年代后期说过,他在二十几岁时所写的早期短篇小说,生活知识十分有限,因而“早期的作品大半是写感情讲故事。有些通过故事写出我的感情,有些就直接倾吐我的奔放的热情。……我只是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读者的心。”他又曾在八十年代初期对一个日本记者谈到他自己写文章,写小说,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非说不可的话,不吐不快,“为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才拿起笔写小说,写文章。”他从来都说自己不曾学习或讲究过技巧,一般强调的总是作家的思想和感情。在《随想录》中,他还说过:“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真实,是自然,是无技巧。”这篇《狗》被他自己认为短篇中比较满意的作品,也许正是从这点出发。它的确用他的感情,打动了广大读者的心。?

至于他的短篇为什么大都用第一人称来写呢?这个问题好像他在两个地方讲到过。最早是在他谈到二十年代跟着他的表哥学英文时,他说当时课本用的是狄更斯《块肉余生记》和司蒂文生的《宝岛》,这使他一开始就懂得如何运用第一人称“我”来写小说。第二次谈这个问题,已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在回忆起五十年代在他的新居第一次接待外宾法国作家萨特时,萨特向他谈起用第一人称写短篇小说,巴金说,“屠格涅夫喜欢用第一人称讲故事,并不是因为他知道得少,而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不过他认为只要讲出重要的几句话就够了。鲁迅先生也是这样。他对中国社会知道得多,也知道得深。我却不然,我喜欢用第一人称写小说,倒是因为我知道得实在有限。自己知道的就提,不知道的就避开,这样写起来,的确更方便。”?

《狗》用第一人称写,这与巴金自己所说的当时他的“生活知识十分有限”,也许真的有点关系。他说过他曾常常想到爱伦堡的话:“一个人在二十岁上就成了专业作家,这是很危险的。他不可能做好作家,因为他不知道生活。”巴金说他充分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当然,正是巴金能充分理解这一点,使他有足够的本领(谦虚与努力)弥补这样的缺憾。第一人称写作方法的运用,就是他从事刻苦的创作实践的结果。这也从另一个角度——《狗》的写作成功,来证实年轻的作家也还是能够写出感人之作。更何况当时巴金实际年龄已经接近三十岁,而不是如爱伦堡所说“二十岁上”了。

2.拜堂?

??台静农???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①。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响。?

“那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②,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③,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的呢?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上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搽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④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还少不掉牵亲⑤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个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上鞋声。?

?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家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篾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荻柴门的时候,已听到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那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娘,我有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唉,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⑥;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巳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吗?”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⑦从那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暗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莎莎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下烛烬上的一点火星子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吧,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吧,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嫂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吧。”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上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检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退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吧,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却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吧,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忽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难看,可怕。全室中的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暗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还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俺不问他妈的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

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着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录自年6月10日《莽原》第2卷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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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上曾涌现了一批着力描写故乡农村和小城镇生活风貌的乡土作家,他们的作品在对故乡的山光水色民情风习的描画中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台静农是蜚声二十年代的乡土作家之一,他以其故乡安徽霍丘县叶集镇的生活为素材,写出了《天二哥》、《红灯》、《新坟》、《蚯蚓们》、《拜堂》等脍炙人口的乡土作品,被鲁迅誉为“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

由于乡土作家们对农村和乡镇生活的熟悉,他们笔底常常描绘民风民习,最富有民俗意味的是对婚俗的描绘,王鲁彦《菊英的出嫁》中的冥婚、许杰《赌徒吉顺》里的典妻婚、潘漠华《冷泉岩》中的童养婚、许钦文《步上老》里的招养婚等,都分别生动地再现了古老的乡土社会不同的婚俗形式。台静农的《拜堂》描写了转房婚的遗俗,转房婚又被称为逆缘婚,它可以看作是一种古老的财产继承转移的变异形式,表现为兄亡嫂嫁弟、姊亡妹嫁姐夫、嫡子承继父妾、弟亡弟妇转嫁兄等形态,在社会道德舆论的约束下,不同辈分的转房婚逐渐被淘汰。小说《拜堂》写的是兄亡嫂嫁弟的转房婚俗。哥哥汪大死后,弟弟汪二和嫂子有了关系,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他们决定拜堂成婚,小说以简洁沉郁的笔调描写了他们半夜子时草草拜堂成亲的场景,揭示了充满了封建色彩的古老乡镇下层人们的窘困悲苦的生存状态和压抑苦痛的内心世界。?

《拜堂》中展现的是一个闭塞落后的古镇,封建的剥削制度,封建的伦理道德不仅摧残着这病态社会中人们的肉体,而且禁锢着人们的灵魂。小说突出地从主人公内心的矛盾中揭示古老乡镇社会浓重的封建气息。汪大嫂和汪二的自愿拜堂虽不是祥林嫂被迫与贺老六拜堂,但女子从一而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封建礼教同样沉潜积淀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成为笼罩他们拜堂时头上的一片阴云。“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活了。”小说主人公的这两句话真切地揭示了他们拜堂的目的,“丢了丑”和“遮遮羞”、怕人笑话和图个吉利,成为这一对拜堂主人公内心深处难以摆脱的矛盾,这种矛盾是根植于封建礼教封建道德的规范准则之上的。在这种矛盾中,为了既要遮羞又必须让别人知道,他们将拜堂特意安排在“人们都酣睡在梦乡里”的半夜子时,甚至连汪二的父亲都被瞒住了,只找了田大娘和赵二嫂牵亲,而拜堂时“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加剧了人物内心的矛盾和痛楚,使这幕拜堂“顿成了阴森惨淡”。小说结尾汪二的爹爹对他们拜堂的不满、责难,摆花生摊的小金“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的挖苦、戏谑,进一步揭示烘托了这病态社会的沉闷和压抑,小说中两个牵亲人的热心牵亲爽直助人,给这阴沉冷漠的世界里增添了些许暖意。?

台静农的小说创作师承鲁迅的现实主义传统,他的小说没有繁复的线索,善从小人物的小事件中揭示没落社会的病态生活面,格调沉郁阴冷,手法圆熟质朴。《拜堂》以其谨严的叙事结构、生动的人物对话、悲凉的艺术氛围和浓郁的乡土气息显示了其小说创作的独特风格。?

《拜堂》以截取生活横切面顺时序的方法展开故事。先写黄昏时拜堂的准备:汪二将蓝布小夹袄当了后买了拜堂用的香烛黄表,汪大嫂赶做拜堂穿的鞋子,这里既有拜堂物件的准备,也有拜堂者心理的准备。次写二更至深夜子时的拜堂:深夜汪大嫂叩开了田大娘、赵二嫂的门请她们去牵亲,子夜他们举行了俭朴而恭敬的拜堂礼仪。再写翌日清晨拜堂的反响:茶馆里推车的吴三的道喜、汪二的爹爹的愤然、齐二爷的庄重、小金的戏谑。作品通过谨严的叙事结构极简洁又有层次地描述了古镇里的悲欢故事。?

《拜堂》突出地运用了富有个性的生动的人物对话展示人物心理,勾勒人物性格。汪二买香烛时与掌柜的对话,显露了汪二遮遮掩掩怕人取笑的心理;汪二和汪大嫂的对话可见汪二的懦怯敦厚、汪大嫂的泼辣有心计;请牵亲和拜堂时的对话,汪大嫂的能言善语、田大娘的热心爽直、赵二嫂的老练麻利,都在寥寥数语中跃然纸上,汪二的爹爹嗜酒如命的焦躁粗俗也在其话语中可见一斑。小说中没有去勾画人物的肖像,但在人物生动的对话中我们似可看见人物富有个性的眉目神情,人物的对话也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拜堂》以沉郁阴冷的景色勾勒和凄冷哀婉的人物心态的描绘,形成作品悲凉的艺术氛围。在汪二的爹爹看见那包香纸的责问中,“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上鞋声”,这种沉闷的气氛既揭示了父子间的矛盾,也托出了人物压抑的内心。汪大嫂请了牵亲的回家路上,灯笼残烛的微光,“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这种阴森怖人的景色渲染了沉闷压抑的气氛;拜堂时提及阴间的哥哥引起汪大嫂的伤感、汪二的木然,“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暗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这种氛围的描写使拜堂充溢着凄楚悲婉。?

《拜堂》以具有民俗色彩的拜堂风习的描写和带着地域风格的语言使作品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烧着香烛,燃起黄表,穿戴周周正正的汪二和汪大嫂,在牵亲人的指令下,在供桌天地牌前恭敬庄严的拜堂礼仪的描写,杂货店、茶馆店的景象的勾勒,都具有独特的地方色彩。台静农在小说集《地之子》后记里说:“其十篇中的九篇都是以我的故乡为题材的,还保留了乡土的语言。”《拜堂》中“下书子”、“牵头”、“夜黑头”、“堆着罢”等等具有地域色彩的乡土语言的运用,增加了作品的乡土气息。?

香港作家刘以鬯在《台静农的短篇小说》中说:“二十年代,中国小说家能够将旧社会的病态这样深刻地描绘出来,鲁迅之外,台静农是最成功的一位。”台静农不仅以其冷隽沉郁的笔调剖露旧中国乡村社会的种种病态,而且以其小说浓郁的民俗色彩独具风格。《烛焰》中的冲喜婚、《蚯蚓们》中的买卖婚、《红灯》中的超度鬼魂等描写,都既揭示了乡间的死生,又洋溢着泥土的气息,小说《拜堂》则以其沉郁阴冷的格调描写转房婚的拜堂,再现了充满人间的酸辛与凄楚的一幕。

3.萧萧?

?沈从文???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两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没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将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终日提个小竹兜箩,在路旁田坎捡狗屎。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丈夫比她年少十来岁,断奶还不多久。地方有这么一个老规矩,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连连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再来,?。”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兴奋,行动粗野起来,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有时候,垂在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了气,就挞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嗗的哭出声来。萧萧于是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人不讲理,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同家中做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又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在身边的小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醒来心里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骂着:“疯子,你想什么!白天玩得疯,晚上就做梦!”萧萧听着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情。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床来,眼屎朦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灯光,看星光;或者仍然?、?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玩一会会,困倦起来,慢慢的阖上眼。人睡定后,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后,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在面前空中变幻无端的黄边紫心葵花,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的丈夫的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一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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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悠悠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自编的四句头山歌。唱来唱去却把自己也催眠起来,快要睡去了。?

在院坝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在小板凳上,摆龙门阵学古,轮流下去打发上半夜。?

祖父身边有个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烟包,是驱逐长脚蚊得力东西,蜷在祖父脚边,犹如一条乌梢蛇。间或又拿起来晃那么几下。?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情,祖父开口说话:?

“我听三金说,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在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留下个鹌鹑尾巴,像个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象洋人。又不是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说话了。他说:?

“萧萧,你长大了,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蠹,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说:?

“爷爷,我不做女学生。”?

“你像个女学生,不做可不行。”?

“我一定不做。”?

众人有意取笑,异口同声的说:“萧萧,爷爷说得对,你非做女学生不行!”?

萧萧急得无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实做女学生有什么不好处,萧萧全不知道。?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一到六月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奇奇怪怪,行为更不可思议。这种女学生过身时,使一村人都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一个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暧,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象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个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

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样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

“爷爷,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

“念观音菩萨消灾经,念紧箍咒,我都不怕。”?

“她们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萧萧肯定的回答说:“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甚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于是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的说:?

“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古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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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完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年纪二十三岁,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竿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①,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完,兜了大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姊姊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那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帮忙拉着帽边,一面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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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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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义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萧萧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多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你唱一个正经好听的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陪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会挨顿臭骂,就把话支吾开,扯到“女学生”上头去。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没有女学生过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情,这些事的来源还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过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萧萧还不大懂得这个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二年后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巴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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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从劳作中攒点本分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也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感情不坏。?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了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的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故,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开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唱:?

娇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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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却向萧萧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他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许多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大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点不大好的胡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诉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原来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

“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那不成。”?

“我们找药去。场上有郎中卖药。”?

“你赶快找药来,我想……”?

“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讨饭也有规矩,不能随便!”?

“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赶快拿去肚子里这块肉罢。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拿了大把山里红果子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

“姊姊,为甚么哭?”?

“不为甚么,毛毛虫落到眼睛窝里,痛。”?

“我吹吹罢。”?

“不要吹。”?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从溪中捡来放在衣口袋里的小蚌、小石头全部陈列到萧萧面前,萧萧泪眼婆娑看了一会,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过了半个月,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长工哑巴,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那儿去?是上山落草,还是作薛仁贵投军?哑巴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巴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情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东西总在动,使她常常一个人干发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九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时被她丈夫看见时,丈夫问这是做甚么事,萧萧就说这是肚痛,应当吃这个。萧萧自然说谎。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依旧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看见时,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那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都结茧,成了各种好看蝶蛾,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螫手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楞楞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这种打算照乡下人说来是一件大事,于是把她两手捆了起来,丢在灶屋边,饿了一天。?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禁困着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两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照规矩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也是一种处罚,好像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情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送到远处去也得有人,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甚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刚坐月子不久,孩子才满三月,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哄着他:?

“哪,弟弟,看,花轿来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不许闹,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理我要生气的!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

?年作。???

?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觉得它写得好。但是好在哪里,又说不出。我把这篇小说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看得我的艺术感觉都发木了,还是说不出好在哪里。大概好的作品都说不出好在哪里。我只能随便说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萧萧这个名字很美。沈先生喜欢给他的小说的女孩子起叠字的名字:三三、夭夭、翠翠。“萧萧”也许有点寓意,让人想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中国妇女的一生,也就像树叶一样,绿了一些时候,随即飘落了。比比皆是,无可奈何。但也许没有什么寓意,只是随便拾取一个名字。不过是很美的。沈先生给这个女孩子起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说明他对这个女孩子是很喜欢的,很有感情的。?

《萧萧》写的是一个童养媳的故事。提起童养媳总给人一个悲惨的印象。挨公婆的打骂,吃不饱,做很重的活。尤其痛苦的是和丈夫年龄的悬殊。中国民歌涉及妇女生活最多的是寡妇,其次便是童养媳。守着一个小丈夫,白耗了自己的青春。有的民歌唱道:“不是看在公婆的面,一脚踢你下床去”。有的民歌想到等到丈夫成年,自己已经老了。这是一个极不合理的制度。但是《萧萧》的命运并不悲惨,简直是一个有点曲折的小小喜剧。?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十五岁时被一个叫花狗的长工引诱,做了一点糊涂事,怀了孕,被家里知道了,要卖到远处去,但没有主顾。次年二月,萧萧生了一个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到萧萧圆房时,儿子已经十岁,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萧萧生了第二个儿子,她抱了才满三月的小毛毛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萧萧的生活平平常常。这种生活是被许多人、包括许多作家所忽略的。?

作为萧萧生活的对比与反衬的,是女学生。小说中屡次提到女学生,这是随时出现,贯彻小说的全篇的。把女学生从小说里拿掉,小说就会显得单薄,甚至就不复存在。女学生牵动所有人物的感情,成为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说来事事都稀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祖父对女学生的认识似是而非,是从一个不知什么人的口中间接又间接地得知的。其中有许多他自己的想象。到了萧萧,就把这点想象更发展了。她“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在小说中,女学生意味着什么呢?这说明另一世界,另一阶级的人的生活同祖父、萧萧之间,存在多大的反差。女学生成天高唱的“自由”又离他们有多远。?

沈先生对女学生的描述是颇为不敬的。这也难怪,脱离农村的现实,脱离经济基础,高喊进步的口号,是没有用的。沈先生在小说中说及这些人时,永远是嘲讽的态度。?

这是一个偏僻,闭塞的的乡下,如沈先生常说的中国的一角隅。偏僻闭塞并没有直接描写,是通过这里的人对城里人的荒唐想象来完成的。这里还停留在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种瓜、绩麻、抛棱子织土机布)。这里的人还没有受到商品经济的影响,孔夫子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大,因此人情古朴,单纯厚道。?

萧萧非常单纯。“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过门后,尽一个做姐姐的责任,日夜哄着弟弟(小丈夫)。花狗大对她说“我全身无处不大”,她还不大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花狗想方法支使萧萧丈夫到远处去,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萧萧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走去反倒好一点。”对农村少女这点微妙心理,作者写得非常精细,非常准确,也非常有分寸。萧萧的恋爱(假如这可叫做恋爱)实无任何浪漫可言。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她心里乱了,她要花狗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事后,“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点不好的糊涂事”。她怀了孕,花狗逃走了,萧萧对他并没有什么扯不断的感情,只是丈夫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螫手(她做糊涂事那天丈夫被毛毛虫螫了)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这感情有点复杂,但很难说这是什么“情结”。很难用弗洛伊德来解释。?

小说里一个活跃人物是祖父。祖父是个有趣人物,除了摆龙门阵学古,就是逗萧萧,几次和萧萧作关于女学生的近乎无意义的扯谈,且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唤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祖父是个好心肠的人,他很爱萧萧。?

萧萧的伯父是个忠厚老实人。萧萧出事后,祖父想出个聪明主意,请萧萧本族人来说话。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去请他时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的事,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伯父临走,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寥寥几笔,就把一个老实种田人写出来了。?

花狗也很难说是个坏人。他“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他“个子大,胆子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他把萧萧的肚子弄大了,不辞而行,可以说不负责任,但是除了一走了之,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沈先生的小说的开头大都很精采。一个比较常用的方法是用一个峭拔的短句作为一段,引出全篇。如:?

把航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柏子》)?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丈夫》)?

《萧萧》也用的是这方法:?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

这个起头是反起。先写被铜锁锁在花轿里的新媳妇照例要在里面荷荷大哭,然后一转,“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这样才能衬托出萧萧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以后,就是很“顺”的叙述,即基本上是按事情的先后顺序叙述的。这里没有什么“时空交错”。为什么叙述一定要交错呢?时空交错和这种古朴的生活是不相容的。?

沈先生是长于写景的,但是这篇小说属于写景的只有一处:?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纱,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悠悠吹到脸上……?

恬静的,无忧无虑的夏夜。这是萧萧所生活的环境,并且也适于引出祖父关于女学生的话头。小说对话很少,不多的对话有两段都是在祖父和萧萧之间进行的。说这是“近乎无意义的扯谈”,是说这些对话无深意,完全没有什么思想,更无所谓哲理,但对表现祖父的风趣慈祥和萧萧的浑朴天真,是很有必要的。并且这烘托出小说的亲切气氛。?

小说穿插了三首湘西四句头山歌。这三首小歌在沈先生别的小说里也出现过,但是用在这里很熨贴。?

这篇小说的语言是非常,非常朴素的。所有的叙述语言都和环境、人物相协调,尽量不用城里人的语言。比如对萧萧,不用“天真”、“浑浑噩噩”这类的字眼,只是说:“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语言中处处不乏发自爱心的温暖的幽默(照先生的习惯,是“谐趣”):?

做媳妇“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

“萧萧嫁过了门,……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棵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感情不坏。”?

家中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备按本分乱下去。”这个“各按本分”真是绝妙!?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小说的结尾急转直下,完全是一个喜剧:?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喜欢那儿子。?

生上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音,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但是,在喜剧的后面,在谐趣的微笑的后面,你有没有觉察到沈从文先生隐藏着的悲哀?

4.赌徒吉顺?

??许杰??

上??

?吉顺和他的两个朋友匆匆的走上了三层楼,就在向东的窗口择了一个茶座。堂倌来了,问他们要吃什么东西。吉顺吩咐他先泡两壶绿茶,再拿几碟瓜子和花生。?

三层楼是我们县里新修的第一间酒菜茶馆,建筑有些仿效上海,带着八分乡村化的洋气。它的地址极好,是全县商业最繁盛的中区,风景也不错,左边靠着五洞的西桥,与县城的西门相连,倒翠溪从东北掠来,迤逶成曲折的绿带,到西桥的下面,就折而向南,再转向东南流去,与赭溪汇合;右边是一望的平野,疏柳与芦苇,绵亘到赭溪的涧边。若是在三层楼的屋顶上,往四周一望,全县的屋舍,就鳞接的毗连着,几树疏散的果树或桑叶,从人家的园中升起,稀朗的如寥落的汀州水草。倒翠溪与赭水合流的渚口,流水洄成几个旋涡,淙淙然别有一番风韵,合着野鸭入水,落雁翻空的清音,时时在空气中回翔。而楼下西桥上的市集,小贩的喧嚣,人声的扰攘,却又带着十二分的都会气味。?

三层楼上的顾主,都是防营里的士兵,衙门里的司法警察,和一些吃大烟的赌徒。凡是上那里的人物,都有其行中的衣钵,受过严重的戒律的;随便什么人,想不顾身手在那里鲁莽,必有坠入他们的笼中之一日。吉顺能够轻易地踏上那里,自然也是他这两年来日夜在赌场上生活的成绩。?

那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从三层楼的西窗射入,光线穿过室内的尘烟,结成几株方形的光柱,投在吉顺们坐着的桌上,和他的朋友金夫的脸上。吉顺指点着金夫换个位置时,堂倌就殷勤的送上两壶绿茶和三碟瓜子到他们的桌上。?

他们开始喝起茶来,瓜子壳片片地飞扬;的的的地嗑瓜子的声音和吉顺们谈笑的声音错杂着起来。?

吉顺是一个二十八九的泥水匠,住在离这里三四里的枫溪村。枫溪是赭溪的别名,因为这一支溪流的涧底,都积垒着红色的卵石与大岩;流水在石上走过,涧底荡漾着的红色石砾,正似满天枫叶,在秋的晴空中颤动。枫溪的村名就是从这里来的。吉顺的父亲是一个木匠,在枫溪一带以吝啬起家擅名的;后来抛弃了本业,就在枫溪村上开了一间小杂货店,人们号为脚酸店的,竟然积蓄了许多钱财,买了几亩田产。在吉顺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死了。吉顺的老婆,是他父亲在时给他定下的;他的丈人是一个泥水匠。他的母亲抚养到十一岁的那年,就留下他父亲的财产和田业,交卸了代管的责任,又自己寂然死去。他的丈人见他只有孤苦一人,就把他接了过去;住在他的家里,一面就跟他学业。他从小就伶俐,无论学什么工艺,一学便会;到十六岁那年,就是一个上好的,禀有伶巧的匠心的泥水匠了。?

但是吉顺即占有他父亲的遗产,又禀有他一身的好手艺,对于经济的收入,感到十分轻易而丰裕,所以对于金钱的重视,也没有他父亲那么见钱如命,那么郑重而保贵。他在二十岁的那一年上,便有轻视金钱的心思,演成挥金如土的事实,与几个堕落的朋友,日夕堕入赌场中徘徊。他觉得他的丈人屡次告诫他的讨厌,声言不要他的丈人再来多事,就把他的老婆和三岁的孩子带回枫溪居住。从前,他在一年当中,总还做半年的工作;近几年来,他简真以赌博为正业,以茶酒楼为家庭了。他除了偶一晚上回家以外,差不多整一个月都不回家。现在,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他父亲所遗下的田产,却早已售罄。他老婆在每况愈下,困苦艰难的家境中,虽然要挣扎着给人家服役,以自养活与支持家务,却为定期的每隔一年的生育儿女所困阨而不得超升。她每想劝诫她的丈夫,叫他不要这样常住在赌场与茶馆中,以赌博为正业,以至家庭的生计和财产破坏到这样空虚。但是他的性格,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谈话的时候,都要抡拳反眼,凶狠暴戾的骂她多管闲事,骂她吃得太安稳了,要问他讨一顿恶打和谩骂。他告诉她,只要好好的住在家里,他自然会赚钱来养活她们。但是有钱的时候,他是没有闲暇的时间回到家里;若是在无钱坐不下赌桌时,回到家里,却又是多一番家庭间恶声的谩骂。几回她吩咐大儿子追到赌场,也挨得几个巴掌,哭丧着回家。从前在赌博赢了之后,也有几次买几斤猪肉回去,大家吃得一个写意;但是现在可没有了。?

金夫是吉顺近几年来在赌场中时刻不离的好友。他是长方脸儿,高伟的身材,正方的下颔的四周,连到耳根,长着半脸的曹操胡子,阴森森的直立着如一个壮毛的刷子;目光棱棱的眼睛,尖角而耸立的眉毛;横广而多皱的前额:到处都显露出一种凶狠的气象。他曾在邻县的关局,当过一名护哨,因为同别人同时爱上一个山村妇女,以致用尖刀把那人杀死,才逃奔回家的。以后,他曾经开过一间小店,但是,不知怎的,没有几时便把店门关了,尽日的沉湎在赌博场中。?

平春,大家都叫他小平,是中等身段的中年后生;比较起来,只有头部特别的小;但是面部各部门的位置和大小,却是十分匀称;眼珠分外的伶活,与满脸带着发光的油脸相辉映;说话时,常常带着狞笑,笑得除眼角的皱纹如燕尾般的分成三叉外,两颊格外的丰润而油滑,显出一种奸滑的,时常弄小巧的小鬼神气。他不像他的兄弟们那么勤俭敦厚;他从小就要背着他父亲偷偷的逃去掷骰子和拔签,虽然他父亲严重的责骂他,他转眼间又如水注鸭背一样,毫没有影响的去了。他父亲刚死了一日,他还跑去赌博。他说:“我父亲在日,这样打我骂我,我还要赌;现在可没有人打骂了,我不应该尽量的赌一个痛快吗?”?

他们三人,现在是刚从忘忧轩赌场出来,因为在那里获了一次侥幸的胜利,所以应该到三层楼去享乐一下。?

“今天的运气真不差啊!”吉顺说:“那一定是财神跟着了,这是什么‘手风’,一连会赢到十几盘,我们的心还是不狠;要不然,庄家早被我们敲倒了。”?

小平笑欣欣的,好像在得意自己的成功说:“第三盘不是依了我的配法,不是把你配好的重新配过,那不是被庄家吃去了吗?我知道庄家的心苗,只有这样配的。”?

金夫喝了一口茶,又把头部斜着转来,嗑着瓜子。他把一片瓜子壳吐了出来,低垂的眼光,跟着看到地下。他抬起头来,瓜子的白沫,结在他嘴角的黑胡子旁边,很明白地上下摇动着。他说:“我们吃什么点心呢?”?

“随便什么。”?

“喂!堂倌!来!”?

金夫的声音有些惊人,他说话的时候,正与小平相反,常常是板着一副呆板的脸孔,眼睛圆睁着的。堂倌刚欲往楼梯走下,被他这么一叫,便缩住了脚,急匆匆的跑到他们桌边。?

“吃什么?先生!”?

“你店里什么东西有?”?

堂倌念了一大顿的菜名,在每一个菜名下面,加上一个好吗的问句,听他们细心的选择。他念菜名,比乡村私塾里的学生,背百家姓或三字经还要纯熟。他说了之后,顺便又用胸前夹着的抹布,反复的在桌上无意的揩抹。?

吉顺和小平都说随便,金夫就随便点了几个菜。堂倌殷勤的退去之后,在楼梯头就往下叫起菜名了。金夫又重重吩咐他一声“快些!”堂倌也如应声虫一般叫了一声,“嗄,快些!”?

吉顺呆呆的注视着壁上的日影,又从这一枝辉耀的光线,逆溯到那向西的楼窗。他眼光在楼窗口徘徊了一回;窗外的屈折的枫溪,溪边的疏柳和芦苇,芦苇丛中的一声声的断雁,断雁声中的悲哀情调;它们都在枯黄的夕阳和将老的秋的景色中,引诱他追想到近年来家庭衰落的情景,和妻儿们在穷困的境遇中过活的情形。?

吉顺的幻想的心,忽然长出双翅,伶巧的像鸿鹄一般的飞出窗外,丢开那些夕阳荒草,疏柳丛苇的景物在脑后而不一顾,翩然的在那株多叶的樟树边沿落下,走入那樟树荫下的小门。那正是他自己的家庭——近来已有一月没给钱养活她们,半月没有回去看她们了。他是在三年以前才搬入这间小屋里的,他从前住的他父亲遗下的老屋,已经押给房族的大伯,所以他只能住入这间小屋里过活。他从那扇小门里走进,他的老婆背着两岁大小的幼儿,坐在靠墙的床前那条阔而矮的凳上打草鞋;她眼眶里饱含着奇异的绝望,与偷生的泪珠,不时的潸潸滴下。五岁的女儿与七岁的孩子,沉默地坐在灶下,从他们的呆视中间,便知道他们心中正埋着一种绝粒的悲哀,欲诉无门的痛苦。地上杂乱堆着的稻草,正如他们心中结着的复杂的悲哀。他走了进去,老婆开口就问他要钱,告诉他这几日来大家绝食的情景,和儿女们的哭泣。坐在灶下的两个儿女,听见他们的父亲回来了,就抢着跑到他面前,紧紧地牵住他的衣裤,非常亲昵地叫着爸爸。他胸中觉得有一枝非常悲痛的箭,骤然从对面穿入,同情而自责的心思,与自己卑薄而翻悔的决心,就同时如蟒蛇一般的在他胸中乱滚。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的抚摸着孩子们的可爱的头颅。他正欲把一切的欲念撇出,把孩子们的父亲的责任,与重整家业的欲念撇去,心愿过着眼前的独立生活,仍消磨自己的悲哀生活在赌博与酒烟的兴奋中,就弃了孩子们,回头往外走时,他的伶活的第二个儿子,又哭丧着走入屋中,悲哀的拖住他的父亲,说他并没有偷过那人的东西,那人偏偏要说他偷过,要抓住他打,求他的父亲搭救。他想,我的儿子,难道就做了贼吗?这不是我所造成的成绩吗?在三四个小孩子的哭声中,他正埋葬着悲哀的沉默,突然他的大儿子的那个主人,又牵着他的大儿进来,说要交还他,说他的大儿没有家教,几次教训他都不听,这种坏的脾气,是生成永久不能去除的了,现在就要交还他们。他一时不能决定,复杂的悲哀,自悲与自责的心思,又把他重新系住在可怜的妻儿们悲哭着的家庭中,他沉默了好久,看看乱发蓬松,面容憔悴的老婆,看着哭丧着脸,眼泪在枯黄的面孔当中奔流的儿女们,他们好像都在讨伐他,责问他,咒咀他;他们悲哭的声音,他们带着泪痕,迟钝的闪着的目光,都如利箭一般的穿透他的心坎。悲哀在他心头旋绕,酸泪从他的心坎中涌了出来,扑簌的落在他前面牵着衣襟而悲哭的儿女们的头顶。忽然,一阵超逸的遐想,正如他屋外樟树梢头吹过的清风,在他脑际一闪,他想到忘忧轩赌场中赌友们哄笑欢呼的情形,三层楼上喝酒猜拳的乐趣,与她们终日哭丧着脸是大不相同,不免又生起退避的思想:我还是疗救我自己吧,——至少自己是可以安适的快乐的过去。?

吉顺把停着在嘴边的那只手放下,那里还夹着一粒未嗑的瓜子,他不过在那里一停,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嗑瓜子的事。现在他无意中放下那只手来,视线也无意间随着转移,注意从幻想中飘了回来,栖集在那粒未吃的瓜子上。他又在瓜子的四周再一飞翔巡视,他明了的知道自己正坐在三层楼上,金夫和小平们正坐在他面前吃茶。?

那不过是一瞬间胸中的幻影,只在他们的一个默坐中生出来的心像。酒菜还没有送上来,堂倌正送来酒杯和竹筷。他们看着他一双双的放好,又看他走开。?

小平拿着两根竹筷,如擂鼓一般的在桌沿上猛敲,带笑的两唇间,滑稽的咕噜着绍兴戏的开台锣鼓的曲子。?

“晚上再把那人拖下来。”金夫棱着眼角说:“那我们可以‘出山’了!”他声色俱厉地又说,“不是我不客气,自己夸口,要是我的手一‘红’起来,我一定三五日可赢;今晚我一定把那人抖了‘钞’再说。”?

小平的头颈微微的一斜,油腻的笑晕又在嘴角边荡漾;他无意识的缓了绍兴戏锣鼓的敲打,翻动了轻薄的双唇。“那自然,运气来了不拿钱,还等几时?老顺!我们今晚的台价可以高他几倍,老顺!对吗?”?

今日的主人是吉顺,而小平们不过是帮助他赢了那人的钱罢了。小平的嘴巴虽然在平时说得那么伶俐,但是他的家里毕竟还有年长的兄弟,不敢任意的自作主张,拿出钱来大赌;况且今天又是吉顺赢了,有了本钱;所以他在谈话中,口口声声要喊吉顺,得他的同意。金夫和小平的言外意思,自然要讨吉顺的好,一面又表示自己各有高人头地的识见。可是他们?

?

他们都回头注视着,注视那用木栅栏住的楼梯;从一柱柱的木栅的空隙中,他们先看到一顶时式而破旧的呢帽,然后,再看这呢帽一步步的高了上来,就是油腻发光的缎马褂,和积了许多油渍的灰布大衫;他只是空手,却没有什么好菜奉献;——但是他不是堂倌。?

金夫正欲向那人发一顿脾气,眼睁睁的钉住那人的动静。好象在这一瞬间,骤然被他抢了许多宝贵的财物,比在赌场中人家把他的赌牌看了还要发火,非使他见个辣手不可。那人在楼梯的最上一级停了一停,立即就很自然的翻过身,向着他们走来。?

“老顺先,你真的在这里?我找你呢!”?

他搭讪着走近他们的坐旁。吉顺就拖了一条圆凳叫他坐下。他是个半文人。在村庄不紧要的讲事场中,是时常列席的;他的嘴巴很会说话,又会自己吹嘘。他时常夸口说,某一场人命案是全靠他收场,某人的讼事是全靠他获胜。他现在时常在某邑绅家中出入,和几家富室门前行走,随便的人,是不能获得叫一声“老某先”的。——老某先的先字,实在就是先生二字的缩音,是尊重非文人们的称呼。——吉顺现在被他叫了一声“老顺先”,顿时觉得身上一热,眉宇间就现出一丝丝慌张的血纹。?

吉顺把他重新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他难道晓得我赢了钱,要我的生意吗?”他想叫他一声,今天为什么要找他呢?他想叫他的名字,质彬,声音发到喉头的时候,又缩转来。他想:“直接叫他质彬,似乎太唐突了,还是同大家一样的叫他别号罢!”?

“文辅先生!你找我吗?”?

“我找你呢,我到忘忧轩去过,知道你赢了钱。他们说你谈话的时候,吉顺没有听见。及到最后小平喊到他的名字时,他才含糊地问一声“什么?唔!”他似乎是进入昏迷状态,一时全失了意识。他追想着眼前幻觉时的心象,依违两可的心事,正如幻觉中所表演的一样。他想趁现在有钱的时候,先到家里去一趟,给他们几块今天赢来的钱,恐怕再同平时一样的,第二次就连本钱都送了,不能伸手,后悔无已;但是他又恐怕;若是除了现在吃的菜钱,今夜大赌的本钱就不能再减了,本钱少了,那里还能赢得大注的洋钱呢?今夜赢来之后,自然可以多拿几块钱到家里去了。有钱的时候,家庭里父和夫的责任,自然是应当负的;没有的时候,是没有法子,他想自己决不是那些忘了来源去路,不顾良心不负责任的流氓。?

小平见吉顺坐着有些呆气,料定他心中是在计划今夜大赌的妙计,自己也不便再问,又无意识地念起锣鼓的曲调。?

在菜馆中的静默,若是被动的静默,那么心思的唯一的潜逃所,就是无意的唇齿的咀嚼,与津液的分泌。小平和金夫们,自然脱不了这种生理上与心理上的支配。小平伸手去拾那附在碟上的一粒无肉的瓜子,送到口里,好像是很有滋味。他又举起那双筷子,重重的在碟上打了几下,磁器的响声,丁丁然走入楼下;他讨厌似的说,——可是这时脸上好象没有油光了,——“菜还不来。”急躁的金夫,却被他引动了,觉得喉咙痒得很,好像是什么梗住似的,就骤然如爆裂般的喝了出来,“喂!喂!好了没有?”?

金夫的喊声,差不多就是骂的神气,引得楼下三两个堂倌,齐声而同调的答应,“好了!来了!”?

在这一阵混乱的声音中,楼梯上的的噹噹的脚步声响了上来:在他们期待而紧张的垂涎心情中,早就预料到堂倌送上热气蒸腾的好菜来了。?

在三层楼,我就到这里来了。”?

吉顺心里很害怕,料想他是在走衙门的,若是说出向我拿借几元,那时答应不得,不答应,又不得,我将怎么对付他呢?他只是沉默着。?

小平的绍兴戏的锣鼓也无意的煞了中台;金夫紧张着凶狠的面孔呆着,一时举座默然。?

文辅看他们的情形,好像在错悔来了的时机;当赌徒们有了钱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可以说话的。但是他又忍不住自己一向在讲事场中的习惯,便说了出来。?

“老顺!我要同你说话呢……你赢了钱,你的运道真好哟,——福星降临到你的头上。……”?

堂倌捧上了一中盆的虾仁,就打断了文辅说话的语意。吉顺吩咐堂倌再添一副杯筷;金夫已垂涎的拿起筷子,拣选几粒青豆,先去餍足他眼中的饥渴。?

吉顺十二分的纳闷,不知文辅的找他,是祸是福。因此除几声殷勤的叫“请哟!请哟!”以外,就偷偷的注视着这位意外相找的贵客。?

一盆虾吃了,大家都放了筷子;只有小平是孩子般带着滑稽的笑脸,注视着盆上残剩的几粒青豆,在一粒粒的把它送到口里。金夫的脸上已如火烧一般的通红了,——红到圆睁的眼白都满了火线般的丝络;虽然他是没有吃了多少的绍酒,但他那凶狠的面色,已够使人害怕了。第二盆的菜,堂倌还没有送来;文辅料想着还有空余的时间,可以供他们说话,便立了起来,轻轻的把吉顺的衣袖一拽,说:?

“我要对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他便走出那扇向东的小门,在天棚的一角立定了。吉顺跟着走来,也无意的站住。?

“你的好运到了!”文辅说。“我是很知道你的,你近年来的家境,近年来的生活,子女是这么的繁庶,家室之累,是这样綦重:谁不想着向上飞升呢,谁不想享受一下呢!但是老顺,你听我的话!我现在将享乐送给你了,将幸福送给你了。而且,你的子女是这么缠绕。你的家室是这样的累赘!你一定是很愿意听我劝告和办法的……。”?

吉顺听他重复的讲到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家室,觉得就有一地郑重的石块打在他自己的心头;忽然间,那块石块又如一只疾飞的小鸟一样,闪过他的眼际,向他的家乡枫溪溜去,他的眼光就如闪电的跟了过去。立刻,他的眼前又幻觉着刚才的一副残败的惨像了。?

“正是呢,我的家室,我的妻儿,我都完全负责的。”吉顺把刚才在胸中犹豫两可的心思决定了。”不过我应该弄一些钱归家呀!——现在正是我的时候了,我只有尽量的赌,尽量的用现在的赢本再去发一笔大财;我是没有别法,我只好走这一条捷径了。不错,我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要等你的劝告,我已决心赢了钱,不再赌博。文辅先生,你是否劝告我这样,你的办法是否是这样?我很感谢你!”?

文辅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看着夕阳疏柳的景象,鼻孔不住的嗤嗤作响。他想起赌徒们的一片赌话,不知相差到几许远近了。他呆了一会,又好像十分随便似的说。?

“倘使家室和子女,有人代你负责呢,你不是轻爽的多了吗?而且——邑绅陈哲生先生还想津贴你的行用呢。——倘使你是,——愿意的话。——”?

吉顺的心头忽然发跳,脸上的血潮立即涌了上来。他明白了文辅所包含的一切语意。他知道以前的疑心的错误,但现在却正是比以前料想着他的情形更难措施了。?

在文辅的语意当中,明明是叫吉顺暂时把自己的老婆租与张哲生。陈哲生是全县中的一个富绅,可惜没有半个儿子;他也曾经娶过二回的妾,但是只添了几个女儿;近年以来,他又在各处张罗着“典子”了。——典子的意义,就是说在契约订定的时期以内,所产生的儿女,是被典主先期典去,属于他的。至于血统之纯杂与否,那是不成问题的,总算有过那末一回事,他就可承认那是他的儿女了。?

吉顺想到了一切,就觉得这是何等可耻而羞人的事!宁可让她们饿死罢,我不能蒙这层羞辱。?

他回头走了进来,刚走到小门的旁边,便听见金夫的喊声了。文辅在后面跟来,又轻轻地拖住他的衣角,问他“怎样呢?”他便很坚决的回答一声“我可不能。”?

他们重新入了座。吉顺当举起筷子,插入盆子里面的时候,便在盆子当中看见他衣衫褴褛;抱着幼子,牵着儿女而哀哭的老婆。他看见她在对面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骂他,她骂他是一个流浪者,是一只畜……。?

下??

?第二天的傍晚,夕阳已经收敛了余晖,黑暗如轻纱般的渐渐笼罩着大地的时候,吉顺从忘忧轩乘间逃了出来,走出西门,便沿着溪流走去,穿过那细沙铺成的锦地,走入将近残败的柳林当中。他的心神已如柳林中栖宿着的飞鸟一样,在一瞬间以前,被他惊逐得飞翔天外了;他现在的身躯,正如萧萧的残柳。他想起刚才赌场中的情形,他想昨日三层楼的快饮,他想起家中妻儿们的现状和未来的命运,他想起自己前途的绝壁和危崖,……他想到他一切为大力的巨神之手所播弄,所支配的命运,他几乎向天哀哭了,他于是颓然的坐下。夕阳收尽了余晖,大地全给黑暗吞没;吉顺深深的葬在这浓厚的黑暗之中,除了围绕着他,而为他微微点头叹息几枝柳梢以外,便谁也不知道了。?

吉顺与小平们昨天在这三层楼畅饮了下来,便又走回忘忧轩中,预备第二回的大赌。他一直经过了漫漫的长夜,只是不曾有过一次稍可惬意的胜负,他的心里便异常的纳闷。酒力早已醒了,疲倦如偷人胸中潜伏着的心贼,频频向外攻击。小平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在台边的床上,呼呼酣睡的声首,时穿入赌徒们的耳孔。金夫便不由自主的骂人,上下的眼睫毛一连??了几映之后,便无神的钉住任何一处呆看,面色怪凶狠的。?

正在这个人疲马乏,精神困倦的时候,吉顺的手气忽然‘红’了起来,一连赢了两场。陡然间,金夫也振起了分外的精神,在吉顺的背后一掣,又轻轻的在他的耳边一说,他俩便十二分的得意。?

虽然不能够大赢,但这次赢来之后,一定先为暂时结束,不让它再有脱网逃回之危。?

他俩心中都在这样计划着,便欣欣然现于喜色。?

但是,事实却正是相反哟!吉顺的最后的重注,却出于意料之外,被敌家揽了过去。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加在他们的脑门上,他们已忘了一切智力的抉择的制上,热火就在裂开的脑门涌出,他们是狂迷了。金夫立在背后只是放声瞎骂,吉顺就无主的重新压了一个重注——这差不多是一个最后的孤注了;但是,又被揽去。他们是好像很相信盈亏消长的道理,盛极之后,必有一次衰歇;而敌家这一次衰歇的降临,又被他料定在这最近的时机中,无论如何,应该紧紧地追逐着这个时机,不可让它轻便地逃过。但是,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有大力那边在指使似的,吉顺们终于败到不能收拾残局而负了敌人几十元的赌债了。当时收束了赌具,吉顺的灰心与反悔,便如两枝钉枪,在他的眼前如蟒蛇般的乱滚。他无力的躺在小平的身旁。赌徒聚集在他的面前,问他清付赌债的日期。他又挣了起来,把他们抢白了一顿,“做得鬼成怕要没羹饭吃?”他说他是不会少了人家的债的,怕他的都是小胆鬼。他见那些赌徒,不敢有第二句的说话,便又躺了下去;翻了一个转身,就呼呼的睡熟了。?

吉顺醒来的时候,小平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四面的看了一下,第二的赌场已经掌上了灯火,人们的精神,已全副注在桌上的赌牌上,没有半个人注意着他;赢了他的巨款的赌人,已一个不在那里,大概同吉顺们昨天一样的跑到三层楼去吃凯旋酒去了。吉顺便在那个时候跑了出来,他觉得四周都没有他的路,许多难堪的思想又如逐臭的苍蝇一般麕集在他的胸次,挥去又立刻聚了转来;他忽然好像有人告诉他似的,便走到柳林深处坐下了。?

秋风在疏柳梢头萧然地掠过,空问便轻轻的飞下几片落叶,秋晚的凄凉,唤醒了吉顺昏迷的睡梦。他十二分的错悔,错悔昨日不归家一趟,先抽下几元钱在家里零用;他十二分的怨恨,怨恨金夫们没有劝他不要下这样的重注;他又十二分的恐惧,恐惧着他们的索债之难以应付,致丢了他一向在人们面前的面子。?

他顺手搔起一把轻松的细沙,就恨不得尽量的把自己堕落的身躯埋葬。柳林外涓涓的流水在响,柳梢头的碧天,已嵌上一颗颗闪烁的明星,四周觉得无限的扩大。忽然有一声惊人的哀鸿,顿然间感到万籁的阴森,周身不由的发了一个寒噤。孤鸿在他的头上飞过,羽声霍霍然,向着吉顺乡村飞去,这正似吉顺现在的处境的写照,又好像象征着他妻子未来的运命。他把手中握着的那把细沙散开,无意间又触着一片落叶。他从落叶推想到钞票,从钞票推想到洋钱,他又不由得在沙上乱爬;他希冀着,万一能够发现一些财宝。远处村狗的吠声,忽然随着柳梢的秋风送来,他爬着的手,便稍稍的停下;在他的心神当中,那只村狗是已经发觉着他在发掘而且偷盗人家埋葬着的财宝了。?

他立了起来,走出柳林,穿过芦苇丛,才踏上大路。他向着自己的邻村一步步走去。远处的树桩,好像许多蹲立着或是佝偻着的人影,对他指手划脚的乱骂。他在卑薄自己的堕落,对不住自己,对不住祖上。在他村庄的入口,有一株阴郁的老樟,秋夜的树叶是分外响得凄凉,他的一身不觉恐惧起来。他放快脚步,匆匆的走入街头,却又引起群犬追逐着的狂吠。村上的人们,有的已经熟睡,有的还有一丝丝的灯火从壁缝中透出,正如他们灯前的喁喁私语,从壁缝中透出,在黑夜征人的胸中荡漾着一样。他的两脚,如着了魔术不能自己制止似的,机械一般的移了过去,好像那些语声和灯影,一点也不能使他介怀。他走到自己家中的前门,(知道是早已照例关闭)便又绕到后门。老樟蔽天的黑影,好象豢藏着许多可怕的猛兽,呼声簌簌然,将一只只向着他猛扑出来,林木为之震动,栗然使人毛骨耸峙。他不敢骤然打门,因为他已几日来没有归家了。他从门缝偷偷的窥视,门缝大可容指,令人于室内景物一目了然。室中一切的陈列,都显得没有变更。灯光如豆,几濒于灭,转成青绿色,看了使人疑心是一颗鬼火。光线所及,仅仅限在一个小小的圈内,稍乎远了,便看不清楚;这正如一粒微细的石砾,落在浩渺的潭水中,仅仅漾成一个小小的水晕,儿子们都已睡下,幼儿在他老婆怀中,时时放开乳头叫哭;她频频摇着自己的身体,又拍着他的背部,表示是十分亲昵而怜恤。她面容憔悴,乱发分散在脸上,映着惨淡的灯影,初见令人疑惧。油灯的光圈,仅仅笼罩到她的面部,另外都成黑暗,他目光稍稍的移了上去,不由得周身起了颤抖。他发现了她的周身,尽是狰狞可怕红毛绿发的鬼魅,他们正张牙舞爪,要收拾她的性命。他差不多就要叫喊出来,但是他又如梦魇一般,好像无论如何挣扎,喉咙里总透不出一丝的微声。他的耳朵里,微微的听到有人训斥他的声音,他眼前一闪,忽然就换过一层黑幕。?

“你正是年壮力盛的时候,便这样的堕落,沈沦入无救的赌海中,不自振作,把自己正当的职业抛弃到九霄云外,甚至自己的妻儿也不能兼顾,将濒于饿死。我现在除开把她们的生命取回以外,特来警戒你堕落者,使你晓得人生的责任,是不是这样随便可以卸下的,你对社会有工作的责任,你对妻儿们有保护维持的责任哟!但是,你……”?

他觉得空中有一只大手对了他的鼻尖指来,他几乎退避无地;他的头忽然无意间“碰”的打着了板门,室内的她就带着颤碎的凄惨的声音,问一声“谁呀?”他如着了魔似的,惊惶失措间,便放开大步跑了。?

他想着刚才的情境,心中犹不住的颤跳。?

“真的吗?我的老婆和儿女们将为了我的不尽责任,而饿死了吗?”他又推想到她们死后,他自己的孤独情形,和只身飘流的境况,“啊!那是怎样能忍受呢?我真能让她们饿死了吗?”他想到此处,忽然他的脑筋一闪,好像有人告诉他还有一线生望似的。他忆起昨日三层楼的不速之客文辅的说话了。?

他匆匆的往文辅的家跑去,好像内心毫无牵挂,什么都是有望的,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因为他昨日在三层楼上持以排斥文辅的主体,金钱,现在已经尽数崩陷;而他心中倔强的羞耻心,又因金钱的大力,几至消灭无形了。他心中毫没有矛盾的现象,毫没有怀疑的心思,神色反而清醒得许多。?

他于是便离开了枫溪,又回至城内;城内还是灯火辉煌,几间饱含着现代社会的象征的点心铺子,正是生意兴隆,坐着一些游闲的男女,任意的据着高座谈些社会上丑恶方面的逸事,望之大似巴黎社会的充满颓废者的咖啡店。吉顺从前也会在这等地方出入,但是今夜却觉得那边之可以厌恶,不心愿进去。?

他一直找到了文辅家里,就在门外叫喊。黄犬如同代他主人迎客一般,发狂似的迎了出来。吠声惊动了它的女主人,才在睡梦中问是谁人。吉顺回答是来找文辅的,且有紧要急事。但是她说,他出去还没有回来。?

“他要到几时回来呢?”?

“那是说不定的,有的时候简直不回家。”?

“我今夜有紧急的事情,要和他商议,那怎么好?”?

“他或者在衙门前的茶馆里也说不定,请你到那边去罢?”?

他们各人都提高了喉咙,隔着石墙,在一问一答;黄犬还不住的狂吠,早已引起邻犬的附和,他俩问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踌躇了一会,决定到县署前去走一趟。?

衙门前茶馆的顾客,正同三层楼上的一样,而此地格外多的,是司法警察,衙门内的当差们。他们每日都在十二点钟左右起床,现在正是他们办事和享乐的时候;因此衙门前的茶馆,也是终宵不寐,以待嘉宾。?

吉顺真的在那里找到文辅。文辅坐在东首的福字座下,左手靠在桌上,身体倚着糊满花纸的破壁,右手时常任意的伸出一个指头,对着他前面坐着的乡下财主,和两位便衣的司法警察指划。这一席的东道,大概就是那位乡人,所以他是十二分殷勤,看着文辅和便衣警察的眼色。吉顺走了进去,一直走到那位乡人的背后,文辅还装着没有看见似的,及到他喊了一声文辅先生,他才如大梦方觉似的,收回那搁在凳上的右脚,急的立了起来,殷勤的请他坐上喝茶。那位乡人见文辅这样诚恳的招待吉顺,也匆匆的立起,在中间周旋。吉顺还没有坐得安稳,便不安的说:?

“现在,我找你呢!文辅先生!”?

“你找我吗?”?

吉顺的身上如浇上了一桶冷水,满身打了一个寒噤;他发觉了昨天三层楼上的冷淡的报复,好像决定前途就无希望。他只得呆呆的坐着,文辅又对着他们讲起他从前收来的一桩最得意的风化案件了。吉顺无意地拿起一杯茶来,还没有送到唇边,却被文辅讲的最有声色的词句怔住,无神的举着停在口旁。他倒翻着眼睛,偷看着文辅的神色;后来,文辅说到得意的时候,起劲地在桌上一拍,同时吉顺手中的茶杯就受了一种意外的惊吓,杯中的茶,满溅在他自己的衣上。他们笑了一顿,文辅又向他说了一个对不住,吉顺就好像有许多话不能再说了,于是便乘机说自己要说的话。?

“我找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文辅还没有答应,那位乡人便先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愈觉得这位文人的能干,什么人都要请求到他,和他商量;一面就无形中,觉得他自己的身分也抬高了不少。?

吉顺小心的把文辅拖出茶馆的门口,街上的店户,早已关了店门,黑暗如漆。他们走到一个黑暗的转角,骤然在灯光之下走出来的眼睛,就是对面站着的那人的面孔也辨不清楚。吉顺开始说起,声音十分破碎;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是很知道我的,你昨天的说话,我完全同意,——我知道你是很体谅我,很心愿帮助我的。”?

“我怎么不体谅你呢?你只要看,我为什么要找你?就知道了!”?

“正是呢?”?

“我恐怕你还没有明白罢,我是劝你把你的老婆‘典’了,不是叫你‘卖’,卖是永久不是你的了,‘典子’却一面可以得钱,老婆还永久是你自己的呢!”?

“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名……”?

“你真发昏!我说你有些呆了,现在的世界,还说到什么名誉;金钱要紧哟!若是说名誉,你自己赌博的名誉有什么好听?——有钱就有名誉。”?

“那末,钱怎样呢?”?

“那是很容易的,你可以不必说,我们为的什么呢?”?

“不过……”?

“咦!你还舍不得老婆吗?几年的期限满了,仍旧是你的老婆;就是平常他不来的时候,也还是你的,——他不过至多一月来一次两次罢?——总而言之,老婆还是你的,他不过要在这几年的期限以内,拿去你老婆生下的儿子罢了;——儿子你已有几个了,你再生下的儿子让他去养不好吗?还有什么呢?”?

吉顺呆了多时,好像文辅的说话完全都是对的,再不能有句辨难疑心的话。?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罢?”文辅再靠实了一句。?

“好!”吉顺决然的答,“但是,须要赶快,我等钱急用呢?”?

“我就到哲生家里去罢。他大概还在乌烟榻上,没有睡觉呢?”?

他们又走回茶座,乡人已经会了茶钞,呆坐着等文辅回去。?

文辅向他们告了一声别,又向那乡人道了一声谢,便与吉顺一同走了出来。?

吉顺看着文辅往前走去,觉得自己又是非常空虚,并且这一个决定,根本上还有些疑惑。他现在将到那里暂时安顿呢?到那里再等文辅的回信呢?他想至此,便放声叫住文辅。呼声在深夜的穷巷中,正是和秋野的一声喇叭,同样惊人;他履声橐然的追过墙角,两面夹住的高墙的回音,格外朗然。他追了两个转弯,喊了几十声的文辅,才把他前面已去的文辅叫住。?

“我到那里去等你的信呢?”?

“老顺做事是这么急的,“文辅笑了起来,“你先回到家里,睡你自己的觉罢!明天我总一定回你的信。”?

“明天?我想就是晚上呢。我到那里去等你?”?

“你可以同我到哲生家里去。”?

吉顺又似乎有些难以为情,含糊了一声;意思是不心愿到哲生家去露丑,好像他的良心教他,这种买卖,毕竟是堕落的勾当,无耻败类的行为,至少只能作为贼一般的,在窝家和朋类前面稍一张皇,除此便丝毫不可泄漏。文辅明了了他的意思,便决定要他到哲生家的门外等他。?

文辅兴匆匆的走去,吉顺默然的在后面随着,正似一只被主人殴打了而又跟着他跑的低头垂尾的家狗。深巷中自己的足声,时常疑心有鬼魅追踵而至;他恐惧着,又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有时走过人家的乌黑的门口,他惊惶的眼,就告诉他,那里隐着一位捉他的武士。他正如作了贼似的,内心深自愧恨,惟恐人家看破了他的虚情,剖开他的胸板,取出他的黑心,向众显示。他们走到哲生家的门口,文辅就往门上砰然打门。许久许久,门上还是寂然,文辅疑哲生已睡,决定暂时归去,明日一早再来。?

“老顺!我们先回去吧!他家已睡静了。——只是奇怪的,平素躺在乌烟榻上非到一点钟不睡的烟鬼哲生,今夜也如何睡得这样早,这样寂然如死的呢?”?

“你再打一下罢!或者哲生还没有睡呢?”?

文辅狠命地打了几下:哲生隔壁小屋中的居人,已经在床上转动,被他们叫醒了。最后,似闻里面有些声音,文辅再打一下,又报告出自己的名字,侧耳倾听,只见拖鞋的声音,搭搭的自远而近,文辅知道是哲生自己,便叫了一声“哲生先生。”以后便走近了。?

“文辅吗?”哲生一面在开门,口里这样问。文辅说:“是的。”?

“夜这样深了,还来干什么,明天不可来的吗?”?

“我真奇怪,我道连你也睡了,——我打了许久的门,你要是不再来答应一下,我真的决意明天来了。”?

门砰然了开了,吉顺如有人指使一般的,当即随那从门中透出来的烛光避开,站入幽暗的墙阴。哲生立在门的中央,背后的墙角下,放着一枝洋烛,烛光随风摇摆,几沦入黑影中残灭;有时竟小成一颗豆形,被风吹得喘不过气来。哲生是穿着一身湖绉的短棉袄,在颓唐,委顿的神色中,还含有兴奋活泼的风彩;——?

大概这正是他吃饱乌烟的表示。?

“你一个人来吗?”哲生问。文辅含糊的答应了一下,便吩咐他关上大门。?

吉顺在墙角的阴影中站着,明了的看着他们的酬酢。他心境十分模糊,好像不知在何处地方,正如梦中的境界那么隐约,辨不出情境和方位。及到哲生的大门又砰然的一阖的时候,吉顺才如在梦中受了一次意外的打击,灵魂就飘飘渺渺的,好像从悬崖跌下,在无限的空间,心弦十二分的紧张着,想在最短的无限的绵延的时间中,得到一个归宿;顿然间,他的脚底一重,火花就从踵跟往上涌起,他周身觉得火热,眼前星火乱迸,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如任何人们从梦中惊醒后,觉得自己的存在一样。他好像眼前被什么神明指引了的,骤然明了自己的卑污,羞辱,无可忏悔的恶行……他确信:他们把这一双门关了之后,就是剥夺了他的名誉和生命,而又挤出他于幸福的范围之外,任他去流浪挨冻,挨饿受人们的唾骂,这是一个预兆。他想深深地跪下,向着头上几点星光闪耀着的上苍膜拜,祈求那伟大的天帝的大力,挽回那已经铸错了的命运。?

“我将从什么地方忏悔起呢?——从晚上的决定,从昨晚的输钱罢?呵!还是从我沉沦入赌博的那年起罢!大概那年就是我堕落之年了:从那年之后,我简直无可救药,一往直下,啊!我一定要悔改赌博的恶习,作我的正业了;啊!我一定要勤谨的做我分内的工作了!?

“现在,是铸错了罢!‘典子’,是多么难堪的惨剧,竟从我的手里编演出来;‘典子’,是何等讨厌的名词,竟从我的堕落,而加到我纯洁的孩子们的母亲的头上,——虽然他的丈夫是卑污的,?

“我将怎样对我明天的朋友们呢,我将怎样回到家里,见我那些纯洁的孩子们呢?我将怎样告诉她呢?啊!‘典子!”那不是同‘活离’一样的吗?我不是直截了当的把她如货品一般的卖了不好吗?啊!我应了我十几年前,从丈人家中把老婆负气带了出来,回到枫溪自立家门的时候,我丈人的恶毒的预言了。不错哟!他的女儿从我,一定要被我卖了而不得善终的;现在不是应验了吗?——我要用什么话去否认我丈人呢?啊!?

“啊!最纯洁的还是孩子哪!但是,我现在也把他们弄污了,他们的额上,将永久刊着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们是为了我而永久被社会所遗弃,所凌辱,永久是社会放逐的罪犯了啊!这种无上的罪恶,我恐怕只有砍了我的头,自己陈出颈血和心肝,或者还可以忏悔,不然,就是沉在大海里饱了鱼鳖们的饿肚,与跌在万丈的深渊里,永久做那不可超拔的倒死鬼,也不能洗去我的罪恶的万一罢。”?

忽然一个伶巧的黑影,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就疑心是什么精灵感受了他忏悔的愚诚,前来超度他的灵魂,解脱他的罪孽。他睁开眼睛,迈步追了上去,却看见两只放光的眼球;啊!那不过是一只黑猫,那里有什么精灵呢?他又自己嘲笑自己起来,正如一个人在路上认错了朋友,大呼的赶了上去,却被那走路的生客白了一个眼似的,翻悔自己的鲁莽,嘲笑自己的发昏一样。他从嘲笑自己的思潮出发,于是就怀疑到刚才的忏悔;他从否定了刚才的忏悔出发,于是肯定了他已往的人生。?

“对呀!人生行乐耳!有了钱就是幸福,有了钱就是名誉;物质的存在,是真实的存在,精神不过是变化无常,骗人愚人的幻影罢了!譬如,我现在为什么要站在黑暗的墙荫中呢,那无非为了几个臭钱,——为了我没钱,想人家的钱;人家有了钱,就可大吹大擂摆起许多臭架子了。什么忏悔,什么恶孽,那完全是鬼话!我刚才大概是着了迷的了。没钱的人,应该受辱,应该受苦,挨冻,挨饿,那是一条唯一的真理,千古不破的,虽上帝的权力也不能破灭的真理!真理是如此的;我没钱时的受辱,受苦,牺牲名誉,那不是十二分的应该吗?”?

他想到此地,精神便如释了严重的枷锁,眼前的天地,真是空旷得很,何处不可任他自由飞翔,自由欢唱?他推想以后的命运,飞黄腾达的萌芽,便在今夜的墙阴小伫,埋下了种子;他决定未来有了钱时生活的美满,正如操着左券。?

“我有了巨大的资本,还有什么不可为呢?赌博,经商,投资,企业,……何一非获利的机会?那个时候,怕什么人不如称现在的俊卿,哲生们一样的,称我做什么顺老爷了吗??

“呸!你们滚开,听你顺老爷的吩咐!什么?你不认得我是顺老爷吗?——啊!城东赵老爷喊我打麻雀。去,去!你说我任老爷没有功夫,今天县知事还要我吃酒,请我陪他的夫人打牌呢?什么赵老爷,我认也不认得!你们现在可认得我了!……”?

哲生家的大门开了,文辅点着头走了出来!洋烛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引回了吉顺的幻想。哲生把大门关上,一线的光明,仍旧被他收了回去,空间仍旧留着黑暗。文辅新从灯下出来,觉得外间格外黑暗,任何物件都不能看见,除了自己的身体存在以外,四周简直是一个无限大的空虚。?

吉顺意气高傲的跑过来,问文辅接洽的情形,还带着五六分幻象中得意时的气概。?

“很好,他是答应了。”文辅说。?

“钱呢,拿来没有?”?

“现在那里有钱呢,一定写了契约,签了花字,还要择个日子,请了媒人,才可以拿钱呢?天下事那里这样便利的,你又不是圣旨口的皇帝,一说出口就依你的话当即实行。”?

吉顺的心坎中渐渐的又狭窄起来,他觉得文辅这几句似讽非讽,似骂非骂的说话,在他的胸中颤动,正如一个多刺的球。他幻想中得意时的风云叱咤,好象还在真实当中;而文辅的几句热讽冷骂,却使他分外的难当。他几疑文辅不是一个人:怎么他近来已经阔到县知事都请他吃饭,赵老爷请他打牌,还不肯去的顺老爷,都不认得了?——却敢肆无忌惮的讽刺他!但是,他还是似醉的,问道:?

“多少钱呢?说好了没有?”?

“多少钱?说好了。他说因为我去说,特别客气,八十;人家去说,恐怕还不到六十呢!”?

“多少哟?”吉顺还恐怕自己的耳朵听错,重新吃惊的问了一遍。八十块钱,算什么钱呢?仅仅八十块钱,还能赌什么钱,经什么商,投什么资,……好了,八十块钱,简直是不算钱,没有钱。他不相信极了!他的空中楼阁,是任意的建筑在有钱之上,却不料他典了子之后的有钱,也不过是极少数的“有”罢了。他那里会相信只有八十呢,那一定说错了或者听错了,所以又重新问一遍。?

“八十。”文辅很不耐烦的重述一句。?

“只有八十吗?”?

“八十。”文辅坚决的答,“你不相信吗?那是我的面子,才多了二十块呢。”?

文辅的形容,差不多就要决裂;吉顺才清楚的领会了这个数目。神奇的“八十”,把吉顺从幻想中拉了出来,又在他的头上,撒翻了一桶的水。他微微地有些觉悟过来,觉得文辅的嘲骂是应该的,他正有功于他,因他的面子而增加了二十块钱呢。他于是向文辅说了一个“对不起!”又说了一个“再会!”便各自走开。?

他一路走出城门,走过三层楼下,深夜中倒翠溪与赭溪合流,铮铮然如音乐之悠扬。下弦月已经上山,东方笼罩一片灰白的浓云;月光从浓云中射出,四周的景物,已沉默的显示了些微的轮廓。忽然一阵西风,透骨的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两手交互的插入袖中,又紧紧的绞在胸前,头颈尽量的低垂,——低垂到贴伏在肩膀和胸际。他心中毫没有思想,也不废踌躇,就回到自己的村上。枫溪的人,自然比不上城内的带有都会气味,他们是早已酣游黑甜乡去了;——就是一只小狗都睡熟了。他在自己的门上打门,老婆当即醒了,问他是谁。他听着老婆在睡梦中颤震的声音,心里就好像射入一支火箭。?

他含糊的答应了,老婆就走来开门。灯台中的灯油,已经点得干净得很;他只好擦着一根自来火,照他走进。他总觉得这种家里,不应是他住的地方。一种特别的气味,是儿童们的便溺,成人身上的汗酸,和各种辨不出滋味的腐物的混合体,格外使人难闻。?

“怎么一点火油都没有了吗?”他明知家里没有半个钱,但他却要说一句官话,好像非如此,便不足以雪仇似的。?

“小儿要吃奶,我又没有奶,他只是哭;只好把灯点上陪他坐着。他才哭倦了睡下不多时候,我的眼帘刚朦胧的合下,你便来了。”?

他觉得他老婆的说话是对的,行事也是对的,反是自己的行?

为,太辜负了她了。自来火熄灭了,他们都在黑暗中。他心中好像有一颗烧红的铁球塞住,痛澈心胸,似乎非吐出来不可。他的面上,忽而如走近火山喷口般的发烧,忽而如俯临寒冷的深潭般的颤震。他的心正如磔在十字架上受刑,血痕狼藉,一块块撕得粉碎的四裂。?

他的老婆已经躺入床上的破被窝中,乳她身旁被她转动醒的幼儿。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的,想起眼前的情境来。?

“幻想恐怕终久是幻想罢,穷人们,——尤其是像我一样的赌鬼——想发财,恐怕比象鼻穿过针孔蜈蚣穿起皮鞋,还要难得多呢。?

“呵!典什么子!我牺牲了名誉,牺牲了儿童们纯洁的名誉,而决心的实行‘典子’,心愿把自己的发妻——虽不能说是爱妻——割爱了,把儿童们的母亲廉价出售了,而所得的代价,却只是区区的八十块,拿钱的时间,又不能应我的急需。啊!发什么昏呢,‘典子!’?

“妻儿们,可爱的妻儿们,毕竟是我的,是我永久的慰藉者;失意时的欢笑,倦怠受辱时的慰安,都是从她们自然的爱中,天真的笑中,永久取不尽的精品,无上而高贵的珍馐。啊!我宁可让我的生命为人家所有,我不心愿把我可爱的妻儿卖了,我不心愿她们前途的未来幸福,为了我的堕落,而亵渎了,而牺牲了。呵!我的罪恶!我的罪恶!我不应该向上帝忏悔,我至少总应该向她们赔不是,至少是我辜负了她们,对她们不起。”?

他想到此处,便把自己的身体,渐渐的躺了下去,又渐渐的靠近他老婆身边,在她的面上,亲了一个从来没有这样亲爱的嘴。她是从开了他的门后,便一直没有睡着,看着他的情形,证以今晚几个人来找他时的高傲而带轻屑的脸色,便断定他这几日一连的不归家,又是在忘忧轩中赌了一个十二分的败仗回来了。照例,他若是赌输了回来之后,她便不应该去惹他让他自己坐着发泄。现在,她又看见他这样的向她亲昵了,她便告诉他今晚那两个人来找他的说话:?

“今晚天刚黑时,有两个人来找你呢。我说你没有在家,他们还说我把你藏起来。说话凶赳赳的,说你在忘忧轩逃出来的,输了钱还想赖。我说真的没归家,他们才去了。但是过了没多时候,他们又来过一趟。”她停了好久,好像要等他的回答。他还是一句话都说不来,好像喉头有什么梗住。她又轻轻的接着说:“我恐怕又惹起你的怨恨,还不敢就对你说呢。”?

“唔!”他只能在鼻孔中回答出一个字来,但是他的心已经难过极了“谁能在失意时,和她一样的,体贴我,安慰我呢?啊!我今晚如入了神似的,请文辅所接头的事,将怎样对她说起呢?啊!我简直是被什么恶鬼迷了!”他的心一酸,眼眶里的酸泪,就不由得滚了出来。他自己也奇怪:他平素昌言,他是永生没有眼泪的,如何今夜反有更多的眼泪呢。“泪泉复活了罢!泪泉复活了罢!”?

他的热泪,滚滚的滴在她的面上。她的心弦,也分外地紧张起来。她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非常难堪的了,返悔自己说话的唐突。她不能用任何语言去安慰他,她只轻轻地叹了一声气,算对他表示同情。?

他两的心弦合奏了,他们的中间,虽然是隔着一条破棉被,但是他们觉得是胸贴着胸的,他们两颗颤跳的心房,相互的体贴着,简直比两颗红宝石,放在柔软的法兰绒上还要安适。他忘怀了一切的苦痛,一切的烦恼,一切的被人间所凌辱,讪笑,卑弃的愤恨;他陶醉在柔软的乡里,正如他的心安贴在她的心里,便蒙下眼睛,蘧蘧然入睡了。她感着他的鼻息,知道他是渴睡了,就伸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搂住他的颈项,叫他进入被窝里就睡。他从朦胧中醒来,伸了一个懒腰,复打了一个呵欠,觉得全体的筋肉都弛缓了,便胡乱的躺在她的外面。他的板床实在太狭,所以他都注意的挤着。当他的脚穿入被里的时候,却推醒了在脚下睡着的第二个儿子。他在睡态朦胧中,还不知他是否回家,却如呓语一般的叫了一声“爸爸!”他在这一声爸爸当中,又感到胸膈中的情调也是两样了。眼泪又不觉而然的走出眶来。??

一九二五,八,二十二,上海。?

(原载《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良友图书公司年版)??

?

由于人类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与进步,用“人工受精”的方式生儿育女,已经不是什么新闻。随着“试管婴儿”的诞生,标志着生命科学业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当然,因此而引起的夫妻之间或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纠葛或财产纠纷,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如果有人因为穷得活不下去而“出租”自己的老婆替他人生养子女,在当今的中国不啻是“天方夜谭”式的奇闻。可是,就是这样的“奇闻”,确确实实在五六十年之前的中国,曾经发生过,也曾经存在过。柔石的那篇著名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无独有偶,早柔石五年,另一位浙江籍的现代著名作家许杰,在他的小说《赌徒吉顺》里面,也描绘了类似的生活场景。除此之外,台静农的《蚯蚓们》、含沙的《租妻》、罗淑的《生人妻》以及施瑛的《棉裤》等小说,也都是取材于“典妻”陋习的作品。可见,在那个被扭曲的社会里,在灾难深重的中华土地上,这种扭曲人性的丑恶现象,早已经不是“奇闻”(有人甚至考证过这种现象“古已有之”),而现代作家们之所以对这个题材兴趣盎然,也正是如同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集》里所写的那一篇杂文《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叙述的那样:“我的取材,多来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当然,文学作品不是历史,不需要反映一个时代的全貌,但是,文学作品可以反映一个时代或社会的某一个部分,正是这“某一个部分”,往往反映出那个时代和社会的面貌与本质,窥一斑而见全豹。一篇能够流传至今,经受住时间考验的小说,并非只是存在下来而已,它所以能够逾越自己的时代,是因为它具有生活的真实性,含有一种借助于形象语言的真知灼见,完全值得我们今天借鉴,并且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赌徒吉顺》正是一篇这样的小说作品,它实践了许杰自己的文学主张“反映人生,批评人生”。?

许杰不是那种借助丰富的想象虚构故事的作家,他的小说作品,一般不追求离奇古怪的情节或惊心动魄的事件。他常常从人人都能看见,而并非人人都能理解的日常生活出发,分析周围每日每时都在发生的矛盾或斗争,从中概括出一幕又一幕场景,塑造出一个又一个人物。因此,他的小说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奇,然而仔细品味却又能够感受到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此外,他描写人物,也有独到之处,在朴实无华的词句中蕴藏着淳厚的韵味,例如《赌徒吉顺》里“建筑有些仿效上海,带着八分乡村化的洋气”的酒菜茶馆“三层楼”上,吉顺们一边吃茶一边召唤堂倌,“堂倌念了一大顿的菜名,在每一个菜名下面,加上一个好吗的问句,听他们细心的选择。他念菜名,比乡村私塾里的学生,背百家姓或三字经还要纯熟。他说了之后,顺便又用胸前夹着的抹布,反复的在桌上无意的揩抹。”?

吉顺是乡村里“一个二十八九的泥水匠”,他的父亲原是一个木匠,后来在农村里开了一间小杂货店,还置办了几亩田产,只可惜在吉顺少年时期父母便相继弃世,他只得随岳父学习泥水匠。“但是吉顺既占有他父亲的遗产,又禀有他一身的好手艺,对于经济的收入,感得十分轻易而丰裕”,终于“他在二十岁的那一年上,便由轻视金钱的心思,演成挥金如土的事实,与几个堕落的朋友,日夕堕入赌场中徘徊。”吉顺的下场,自然是卖光家产,而他的妻子则不得不带着他们的四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在饥饿线上苦苦挣扎。然而,这个时候的吉顺,不是改邪归正重振家业,却梦想以赌钱为“捷径”发一笔大财。当然,这个赌徒的内心也是矛盾的,他“决心赢了钱,不再赌博了”。所以,赢钱的那天,他和赌友们在酒楼开怀畅饮的时候,大家都在高谈阔论,他却在“追想到近几年来家庭衰落的情景,和妻儿们在穷困的境遇中过活的情形”。可是,他又忘不了“忘忧轩赌场中赌友们哄笑欢呼的情形,三层楼上喝酒猜拳的乐趣”。结果,这个赌徒在一败涂地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不横下一条心,想试着走“典妻”这样一条旁门左道。?

无论吉顺这个赌徒在赌场里的胜败与否,作者都用了大量的笔墨,深入细致地刻画吉顺的内心世界在如何记挂着自己的妻儿家室,刻画他的内心深处如何在家庭感情与金钱财富之间剧烈斗争,这表明作者显然接受了“五四”以后我国小说创作吸取欧美小说心理描写与心理分析的特点,在创作手法和文学技巧的现代化方面刻意求新。美国第一流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在《弗洛伊德与文学》这篇论文里,从三个方面肯定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一是热情地致力于探索自我;二是承认人性的潜藏力成分及其与可见表象之间的对抗;三是认为精神是可分的,其中的一部分可以欺骗另一部分。因此,特里林评价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顶峰之一”,证明了“弗洛伊德与浪漫主义传统的联系”。另一方面,由于弗洛伊德学说有泛性主义的倾向,因此在国内外学说界曾经引起过一阵又一阵不大不小的争议。但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已经被客观事实证明是科学的。科学的,也就是全人类的。因此,弗洛伊德学说在人类思想史上的影响日益增大,弗洛伊德主义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已经无可否认。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许杰、施蛰存等中国现代作家在二十年代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并运用于小说创作。在《赌徒吉顺》之中,作者正是吸取了心理分析中意识压抑的理论,发掘出这个赌徒内心最深处的心理变化过程,揭示了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使心理刻画达到更大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从而摆脱人物塑造的单一性。使人略感遗憾的,只是许杰这一时期虽然已经成为中国文坛上著名的乡土文学作家,但是他本人已经转化为都市里的知识分子,还由于他个人缺乏赌徒生活的实际体验,所以在大段大段的心理刻画中出现了诸如“精神的”、“物质的”、“忏悔”之类等较高文化层次常用的词汇,而这些词汇本不该出现在吉顺们这一类乡村赌徒的潜意识里的。?

同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或罗淑的《生人妻》一样,《赌徒吉顺》问世以来也颇受评论家的青睐,他们一致认为《赌徒吉顺》控诉了那个吃人的社会的罪恶和贫富悬殊的阶级地位所带来的人的不平等,鞭挞了封建经济和宗法关系下的野蛮残忍以及商品交换情况下的冷酷无情,主要地是从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待这篇小说。也有人稍微转换了一下视角:“最初于二十年代出现的农村破败景象,已经被几个敏锐的小说家写进作品中。许杰的吉顺沦入‘忘忧轩’这个颇有讽刺意味的场所,也使人窥到了导致这种破败的推力。……小说控诉了资本势力的罪恶压倒了人的封建伦理观念,把人挤成了畸形,是惊心动魄的,使作品具有相当的社会意义。”——或许可以说这是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待这篇小说。?

有趣的是,评论家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赌徒吉顺》虽然同是取材于“典妻”这一社会陋习的小说作品,但它不同于《为奴隶的母亲》或《生人妻》等小说的最大特色在于主人公吉顺最终并没有典妻,作者所着力刻画的赌徒吉顺的心理变化过程正是“人性的潜藏力成分及其与可见表象之间的对抗”。如果借用当代西方“解构文论”的方法,那么,这篇《赌徒吉顺》的“显在结构”是主人公赌场失意预谋典妻,而“潜在结构”却是主人公夫妻恩爱难舍难分。长篇小说由于其自身的包容量较大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用不同的方法来分析评论,中短篇小说一般比较难于做到这一点,但是《赌徒吉顺》却可以用不同的视角和方法来分析与评论,这正是它独特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故而在我看来,《赌徒吉顺》不仅仅是揭露了人类现实社会之中存在的丑恶现象,更是颂扬了人性的崇高伟大和人性之真善美,相信人性最终会战胜一切的丑陋卑劣,也就是相信人类社会最终将自我完善。当然,我的这个观点,不免给《赌徒吉顺》这篇小说加上了浪漫主义的色彩,或者说是理想主义的色彩。但是,文学是人学,文学应当肯定人性,应当把人看作世界和人自己的主人。因此,我想用世界文学大师莎士比亚歌颂人的那一段名言来结束我的这一篇短文:?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5.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

刘呐鸥??

?晴朗的午后。?

游倦了的白云两大片,流着光闪闪的汗珠,停留在对面高层建筑物造成的连山的头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些都市的墙围,而在眼下俯瞰着一片旷大的青草原的一座高架台,这会早已被为赌心热狂了的人们滚成为蚁巢一般了。紧张变为失望的纸片,被人撕碎满散在水门汀上。一面欢喜便变了多情的微风,把紧密地依贴着爱人身边的女儿的绿裙翻开了。除了扒手和姨太太,望远镜和春大衣便是今天的两大客人。但是这单说他们的衣袋里还充满着五元钞票的话。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的臭气发散在郁悴的天空里,而跟人们的决意,紧张,失望,落胆,意外,欢喜造成一个饱和状态的氛围气。可是太得意的UnionJack却依然在美丽的青空中随风飘漾着朱红的微笑。There,theyareoff!八匹特选的名马向前一趋,于是一哩一挂得的今天的最终赛便开始了。?

这时极度的紧张已经旋风一般地捉住了站在台阶上人堆里的H的全身了。因为他把今天所赢的三四十张钞票想试个自己的运气,尽都买了一匹五号马的独赢。?

——啊,三马落后了。?

——不。三马是棕色的。?

——你买七号吗??

——不,七号骑手靠不住,我买了五号。?

虽然有人在身边交换着这样兴奋了的高声的会话,但是走不进H的耳里,他把垂下来的前发用手向后搔上去,仍把眼睛钉住在草原的那面一堆移动着的红红绿绿的人马。?

忽然一阵Cyclamen的香味使他的头转过去了。不晓得几时背后来了这一个温柔的货色,当他回头时眼睛里便映入一位sportive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象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

视线容易地接触了。小的樱桃儿一绽裂微笑便从碧湖里射过来。H只觉眼睛有点不能从那被operabag稍为遮着的,从灰黑色的袜子透出来的两只白膝头离开,但是另外一个强烈的意识却还占住在他的脑里。?

ComeonOnta……!?

——Bravo,大拉司!?

一阵轰音把他唤到周围不安的空气和嚣声中,随后一团的速力便在他眼前箭一般的穿过了。五号马不是确在前头吗!这突然的意识真使他全身的神经战动起来。他不觉喝了个彩。於是便紧握着手里的纸票,推出了人堆,不顾前后的跑到台下的支付处去。?

H把支付窗口占住了时,随后早就暴风一般地吹上了一团的人,个个脸上都有点悦色。不知道分配多少,这就像是他们这会唯一的关心。但H,隐忍着背后的人们的压力,思想已经飞到这钱拿到时的用法去了。?

——先生,这个替我拿一拿好吗??

忽然身边有凉爽的声音,有轻推他肩膀的手。H翻过身来看铁栏外站的是刚才在台上对他微笑的女人。她眼里表示着一种好朋友的亲密。H虽然被她这唐突的请求吓了一下,但是马上便显出对于女人殷勤的样子说:?

——好的好的,你也买了五号??

女人用微笑答着,把素手里的几张青票子递给了他,便移着奢华的身子避开了这些暴力的人们。等不上两三分钟分牌人就来了。于是一句“二十五元!”便从嘴里走过了嘴里。洋钱和银角在柜上作响着,算盘就开始活动了。?

好容易把将近一千元的钞票拿到,脱出了人群,就走向站在人们不挤的地方的她去。一个等待着的微笑。?

——谢谢你!?

——不客气。真挤得要命。?

H略举起帽子,重新的表示了个敬意,便从衣袋里抽出手帕来拭着额角上的汗珠。?

——那么,怎样办呢,就在这儿吗!?

H示着手里的一束钞票说。?

——怎么可以呢,坐也不能坐。?

哼,H心里想一想,这么爽快又漂亮的一个女儿,把她当做一根手杖带在马路上走一走倒是不错的。如果她……肯呢,就把这一束碰运气的意外钱整束的送给了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心里这样下了一个决意,于是便说:?

夫人,不,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吗??

——可不是呢!?

——那么,找个地方休息去,可以罢??

——也好的,我此刻并不忙。?

——那么,那边街角有家美国人的吃茶店,那面很清净,冰淇淋也很讲究。?

——那可以随便的。?

她说着时忽被一个匆忙的人从背后推了一下,险些碰到H的身上来。H忙把她的手腕握定,但她却一点不露什么感情,反紧地挟住了他的腕,恋人一般地拉着便走。?

失了气力的人们和急忙算着钞票的人们都流向南面的大门口去了。一刻钟前还是那么紧张的场内,此刻已变成像抽去了气的气球一般地消沉着,只剩着这些恶运的纸票的碎片随风旋舞。不一会两个新侣伴便跟着一群人走出马臭很重的马霍路上来了。?

——那么,就从这面走一走吧,热闹一点。?

坐了半个钟头,用冷的饮料医过了渴,从吃茶店走出马路上来的H们已经是几年的亲友了。知道散步在近代的恋爱是个不能缺的因素,因为它是不长久的爱情的存在的唯一的示威,所以他一出来便这样提议。他想,这么美丽的午后,又有这么解事的伴侣是应该demonstrate的。怀里又有了这么多的钱,就使她要去停留在大商店的玻璃橱前不走也是不怕她的。?

残日还抚摩着西洋梧桐新绿的梢头。铺道是擦了油一样地光滑的。轻快地,活泼地,两个人的跫音在水门汀上律韵地响着。一个穿着黄土色制服的外国兵带着个半东方种的女人前面来了。他们也是今天新交的一对呢!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比较地不变的就算这从街上竖起来的建筑物的断崖吧,但这也不过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H这样想着,一会便觉得身边热闹起来了。这是因为他们已经走进了商业区的原故。?

在马路的交叉处停留着好些甲虫似的汽车。“Fontegnac”的一辆稍为诱惑了H的眼睛,但他是不会忘记身边的fairsex的。他一手扶助着她,横断了马路,于是便用最优雅的动作把她像手杖一般地从左腕搬过了右腕。市内三大怪物的百货店便在眼前了。?

从赛马场到吃茶店,从吃茶店到热闹的马路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道程,可是好出风头的地方往往不是好的散步道。不意从前头来的一个青年瞧了瞧H所带的女人,便展着猜疑的眼睛,在他们的跟前站定了。?

——还早呢,T,已经来了吗!?

尚且是女人先开口:?

——这是H。我们是赛马回来的。这是T。?

H感觉着了这突然的三角关系的苦味,轻轻对T点一点头便向女人问:?

——你和T先生有什么约没有??

——有是有的,可是……我们一块走吧。?

T好像有点不服,但也没有法子,只得便这样提议:?

——那么,就到这儿的茶舞去,好吗??

H是只好随便了。他真不懂这女人跟人家有了约怎么不早点说。这样答应了自己两个人的散步,这会又另外地钩起一个旁的人来。?

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坐在微昏的舞场的一角了。茶舞好像正在酣热中。客人,舞女和音乐队员都呈着热烘烘的样子,H把周围看了一看,觉得氛围气还好,很可以坐坐,但他总想这些懂也不懂什么的,年纪过轻的舞女真是不能适他的口味。他实在没有意思跳舞,可是他对于这女人的兴味并没有失去。或者在华尔兹的旋律中把她抱住在怀里,再开始强要的交涉吧。这样他想着,于是便把稍累了的身体用强烈的黑咖啡鼓励起来。?

——怎么样,赛马好玩吗??

一会儿T对女人问。?

——不是赛马好玩,看人和赢钱好玩呵。?

你赢了吗,多少??

——我倒不怎么,H赢得多呢。?

向H投过来的一双神妙的眼睛。?

——H先生赢了多少??

——没有的。不过玩意儿。?

H把这个裹在时髦的西装里的青年仔细一看,觉得仿佛是见过了的。大概总不外是跑跳舞场和影戏院的人吧。但是当他想到这人跟女人不晓得有什么关系,却就郁悴起来了。他觉得三个人的茶会总是扫兴的。?

忽然光线一变,勃路斯的音乐开始了。T并不客气,只说声对不住便拉了女人跳了去,H只凝视着他们两个人身体在微光下高低上下地旋转着律动着,一会提起杯子去把塞住了的感情灌下去。他真想喝点强的阿尔柯尔了。在急了的心里,等待的时间真是难过。?

但是华尔兹下次便来了。H抑止着暴跳的神经,把未爆发的感情尽放在腕里,把一个柔软的身体一抱便说:?

——我们慢慢地来吧。?

——你欢喜跳华尔兹吗??

——并不,但是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是华尔兹却说不出来。?

——你要跟我说什么??

——你愿意听吗??

——你说呀。?

——我说你很漂亮。?

——我以为……?

——我说我很爱你。一见便爱了你。?

H钉了她一眼,紧抱着她,转了两个轮,继续地说,?

——我翻头看见了你时,真不晓得看你好还是看马好了。?

——我可不是一样吗。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看着你好一会了。你那兴奋的样子,真比一匹可爱的骏马好看啊!你的眼睛太好了。?

她说着便把脸凑上他的脸去。?

——T是你的什么人??

——你问他干什么呢??

——………?

——不是像你一样是我的朋友吗??

——我说,可不可不留他在这儿,我们走了??

——你没有权力说这话呵。我和他是先约。我应许你的时间早已过了呢??

——那么,你说我的眼睛好有什么用??

——啊,真是小孩。谁叫你这样手足鲁钝。什么吃冰淇淋啦散步啦,一大堆唠苏。你知道Love-making是应该在汽车上风里干的吗?郊外是有绿荫的呵。我还未曾跟一个gentleman一块儿过过三个钟头以上呢。这是破例呵。?

H觉得华尔兹真像变了狐步舞了。他这会才摸出这怀里的人是什么一个女性。但是这时还不慢呢。他想他自己的男性媚力总不会在T之下的。可是音乐却已经停止了。他们回到桌子时,T只一个人无聊地抽着香烟。于是他们饮,抽,谈,舞的过了一个多钟头时,忽然女人看看腕上的表说:?

——那么,你们都在这儿玩玩去吧,我先走了。?

——怎么,怎么啦??

H、T两个人同一个声音,同样展着怪异的眼睛。?

——不,我约一个人吃饭去,我要去换衣衫。你们坐坐去不是很好吗,那面几个女人都是很可爱的。?

——但是,我们的约怎么了呢!今夜我已经去定好了呵。?

——呵呵,老T,谁约了你今夜不今夜。你的时候,你不自己享用,还要跳什么舞。你就把老H赶了走,他敢说什么。是吗,老H,可是我们再见吧!?

于是她凑近H的耳朵边,“你的眼睛真好呵,不是老T在这儿我一定非给它一只一个吻不可”这样细声地说了几句话,微笑着拿起Opera-bag来,便留着两个呆得出神的人走去了。?

(选自小说集《都市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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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第2卷第1号《新文艺》杂志的目录页背面,刊登了一幅广告,向读者介绍刘呐鸥的小说集《都市风景线》:“呐鸥先生是一位敏感的都市人,操着他的特殊的手腕”——“文学的新手法,话术的新形式,新调子,陆离曲折的句法,中国文字趣味的改革,风俗研究的更新”,来把“这飞机电影、JAZZ、摩天楼、色情、长型汽车的高速度大量生产的现代生活,下着锐利的解剖刀”。?

《都市风景线》包括刘呐鸥在和两年中所写的8篇小说,《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是其中的一篇。当时,很多作家和读者都认为这些小说“看不大懂”,这正是因为刘呐鸥“操着他的特殊的手腕”,采用了适应于现代都市生活快速节奏的跳跃手法,意识流手法、心理分析方法以及象征讽喻的手法,等等新的创作方法。因此,《都市风景线》是中国第一本较多地采用现代派手法技巧所写的短篇小说集,而刘呐鸥本人,以及穆时英、施蛰存、叶灵凤等人,也是中国第一个现代主义小说流派即所谓“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

新感觉派崛起于二十年代的日本,它同时以德国为中心的表现主义、法国为中心的超现实主义、意大利为中心的未来主义以及法国普鲁斯特的《往事追忆录》为滥觞,而以英美小说家如乔伊斯、伍尔夫、福克纳等为核心的意识流文学种种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倾向为依归。日本新感觉派接受欧洲现代派文学的影响,与传统的写实主义相对立,这一流派的作家们不愿意单纯描写外部现实,而是强调直觉,强调主观感受,力图把主观的感觉印象投进客体中去,以创造对事物的新的感受方法,创造所谓由智力构成的“新现实”,把追求新奇的感觉当做创作的关键。然而在中国,这一文学流派硕果仅存的施蛰存先生对于“新感觉派”这个名词颇不以为然,他说:“三十年代外国文学传入中国比较多,我们在上海的人接受的机会也多,自然不免受到影响,这些受影响而写出来的作品就硬要叫他是新感觉派小说,我是不以为然的;如果说现代派还可以接受。盖新感觉派是从日本传来的名词,中国本身并不曾出现过日本式的作品。”?

不过,中国新感觉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刘呐鸥,倒是自小“生长在日本的,他对于文学的修养,都是由彼邦著名教授那里得到的”。他原名刘灿波,笔名洛生,台湾省台南县人,二十年代末期在上海一度是个倾向进步的作家,他创办的水沫书店出版了许多进步书刊,其中包括《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等书,他本人也翻译出版了苏联弗里契的《艺术社会学》。抗日战争时期,汪精卫在南京建立伪政府,刘呐鸥奉命在上海筹办汉奸控制下的《文汇报》并被任命为社长,但是,报纸尚未出版,他便于年秋被国民党特工人员暗杀。对于他的死因,施蛰存先生也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刘呐鸥是被黄金荣、杜月笙的青红帮打死的。主要是因为争夺赌场的经济问题,与流氓的矛盾,不是政治问题。”?

当然,对大多数习惯于中国传统小说和现实主义作品的读者来说,刘呐鸥等人的作品给人的感觉乃是语言支离破碎,有心的读者才能自行拼贴组合,探幽访胜。这是因为新感觉派小说是中国第一次较典型而完整地把现代主义引介到中国小说中的流派,这一流派的小说作品与中国传统小说和现实主义小说作品的风格迥异,解读不易,与通俗的市民文学大不相同,因此不论产生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成为大众文化的宠儿,更何况它只要一出现就会引起争议与排斥。所以,这一流派虽然在中国已经出现了几十年,对广大读者群说来却仍然是陌生的。可是,事实上新感觉派小说开拓的空间恰恰是现实主义所无力渗透之处。新感觉派重视文字的感觉性和语言意符的多重指涉,同时场景镜头转换活泼,造成快速的节奏感。此外,这一流派还极为重视对人物心灵的深入挖掘,他们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深入而细致地描绘人类的心灵乃至潜意识,惯常使用意识流手法,企图追索内在的现实而非外在的现实,故而新感觉派小说时常缺少完整的情节,人物的外貌也非常模糊,读者自然“看不大懂”。?

新感觉派小说不仅在形式技巧方面与传统小说大异其趣,而且在内容取材方面也与传统小说不同。就取材而言,这一流派的小说以都市为主要攫取对象,现代都市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无所不包,并且涵盖无形的意识,举凡时代风尚、文明气氛、小市民异化以及个人梦幻与整体社会的集体潜意识等等,都市社会的隐性结构也同样无所不包。所以,新感觉派的小说也可以说是“都市文学”。?

因此,新感觉派的作家们都是描写大都市的生活,法国作家拉博就被称为善于以“头等车上旅客”的身分描绘“都市风景线”(即现代都市的物质文明),另一位法国新感觉派作家保尔·穆杭的《不夜天》(又译《夜开着》和《夜闭着》),日本作家横光利一的《上海》,也都是描写现代大都市生活的著名长篇小说。刘呐鸥的小说集之所以取名为《都市风景线》,同这些外国作家的先导和影响不无关系。这本短篇小说集,一反中国传统小说从容舒缓的叙述方式,快速、跳跃,如同霓虹灯闪烁变幻,其场景涉及夜总会、赛马场、电影院、大旅馆、小轿车、富豪别墅、滨海浴场、特快列车等现代都市生活的各个方面,……多少有一点令人头昏眼花。然而,他的中心主题却是严肃的,意在暴露资产阶级男女的荒淫和堕落。?

《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指的是都市里游手好闲的H和T,两个衣食足而不知荣辱的纨绔子弟公子哥儿。幸运的H不但在赛马场里赢了钱,而且还在赢钱的同时,搭识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位Sportive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H的心里立刻想到“把她当做一根手杖带在马路上走一走倒是不错的”,于是,“不一会两个新侣伴便跟着一群人走出马臭很重的马霍路上来了”。然而,好景不长,当H们从赛马场到吃茶店,再从吃茶店到热闹的商业区,便遭遇到那女人先前已经约好的T。这二男一女来到舞场,当T和那女人跳舞的时候,H只得“提起杯子去把塞住了的感情灌下去”,而H与之共舞时,“T只一个人无聊地抽着香烟”。如此这般“饮,抽,谈,舞的过了一个多钟头时”,那女人忽然甩了H和T,又忙着赴另外的约会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各把H和T亲密地奚落了一番。自然,那女人另外的约会,也只不过是在这个大都市另外的角落里旧戏重演罢了。至于那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读者诸君尽可以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去描绘和塑造,只是千万不要去模仿。——因为这二男一女的生活,散发着一股腐朽、糜烂、空虚的气息,他们把一切都化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无所谓纯真的爱情,只剩下逢场作戏而已。?

此外,《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是将人的主观感觉、主观印象渗透并溶合到客体的描写中去,既不是外部现实的单纯模写和再现,也不是内心活动的细腻追踪和展示,而是将感觉外化,创造和表现一种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所谓“新现实”:“游倦了的白云两大片,流着光闪闪的汗珠”,使人了解到上海的某一日气温很高;“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的臭气”,使人体会到赛马场的气氛;“紧张变为失望的纸片,被人撕碎满散在水门汀上”,使人联想到场内的紧张状态;而“小的樱桃儿一绽裂微笑便从碧湖里射过来”,描写女性微笑时的娇艳妩媚,简直令人拍案叫绝。刘呐鸥正是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客体化和对象化,使艺术描写具有更强的可感性,从而具有某种立体感。这是新感觉派所追求的艺术效果,我想,也正是我们欣赏这一类小说作品的乐趣之所在。

6.超人???

冰心???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但也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发过一封信。他除了每天上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沈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

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儿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次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箱。?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你。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道:“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的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便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沈。——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人,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

“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箱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他。我想先生也必是爱他。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说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

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著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他们是纯洁无疵的。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他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

何彬草???

我写了这一大篇,你未必都认得都懂得;然而你也用不着都懂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

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雁冰把这篇小说给我看过,我不禁哭起来了!谁能看了何彬的信不哭?如果有不哭的啊,他不是“超人”,他是不懂得罢!??

冬芬附注。?

(年4月10日《小说月报》)???

?

《超人》发表于年4月10日的《小说月报》,是冰心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五四”时期社会影响较大的作品之一。?

这篇小说可作为我们透视“五四”以后一批善良而又迷惘的中国作家内心求索的一个标本。小说主人公何彬的起始状态,是作者提出问题的出发点,而小说结尾处的归结状态,则是作者为解决问题所提出的精神方剂:爱的哲学。因此,这是一篇有着明确目标的意念小说。但是,它又与另一种从社会意念出发的“问题小说”不同,“问题小说”从社会生活中概括出问题让人震动和思考,一般并不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因为既然有了可以随笔写出的方案也就构不成什么坚实的大问题了;这篇小说提出的问题要比一般“问题小说”中的问题抽象,而其重点又在于由外及内、由具体到普遍,从内心精神界来消弭产生社会问题的根基。对于当时目睹无数社会问题而没有发现任何解决迹象的读者来说,这样的小说倒可以提供一种“反求诸己”的温暖慰藉。以明柔来替代阴涩,以感化来替代苦思,而作家本人对此却是极其诚挚的。这是“五四”以后中国思想文化界纷纭多姿的精神历程的一小段写照,虽不乏幼稚,但恳切而可爱。?

在这篇小说中,全部复杂的社会问题,都熔铸在出场时的何彬身上了。我们不必了解他的经历,光凭他的极度孤僻、厌世,已能反映出来。何彬受过尼采思想的影响,信奉“爱和怜悯都是恶”,但他的生存状态却与尼采的人生哲学所说的有很大差别,如果说他是“超人”,其实也就是对中国黑暗现实的逃脱和超拔罢了。但这种没有哲学根基的超拔毕竟是脆弱的,因此几声夜半的孩童呻吟,就悄悄唤起了他对人类之爱和人生之美的眷恋。他朦朦胧胧地以实际行动投入了爱的领域,拿钱给受伤孩童禄儿治病,而禄儿给他写的信,则又把爱的哲学申述得更加清楚了,使何彬受到震动。禄儿信中的这种爱的哲学以母爱为主干,因为人人有母亲,所以人人有母爱;世界上的母亲与母亲都是好朋友,因此世界上的儿子与儿子也都是好朋友。既然这种爱的哲学在小说中的布道者是一个小孩,所以儿童的天真又成了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概而言之,以母爱和童真为互相呼应的两极,把世界上的一切人母人子全都协调进爱的经纬。?

何彬经过这种爱的哲学的一次陶冶,由空虚冷寂的“超人”变成了另一种以爱为宗教的“超人”。这也就是小说对读者带有指引性的主旨。在阴冷的年月里,这种指引并不带有太多的社会政治设计,或许主要能使那些善良而怯弱的中国青年获得某种心理调节。这种心理调节的思想根源,虽然还应归之于“五四”时期大规模引入中国的人文主义思潮,但作者不是哲学家和社会改革家,要求她在这些方面达到独特的深刻性显然是一种苛求。?

爱的哲学并不能解决当时中国社会所遇到的一系列严峻问题,这已是不争的历史事实。然而,冰心和其他有类似追求的作家本来就不是拿着它来对付实际问题的,他们只是给人世间种种行为的基本走向提供一种终极性的标尺。因此,这种爱的哲学并不足以从根本上掩盖社会矛盾、取消社会斗争。作为一位几乎与中国现代史共命运的杰出作家,冰心始终把爱融化在心头,融化在笔尖,在一代一代读者中获得了终身性的敬仰。?

这篇小说在写法上清顺委婉,丝丝入扣。作家王统照当年就评论说:“此篇的思想,看去似乎单纯,然实是包含尽了现代青年烦闷的问题,至于轻灵的描写,与带有诗意的句子,艺术上的美丽,也是读之令人怡悦的。”当然,以今天的审美目光看去,它的有一些写作特点会使当代读者感到不习惯了。例如,小说要表达的意念过于浓重,而支撑这些意念的事情却过于琐小,表述这些意念的人物(禄儿)太不相称,给人以明显的故意设计感;又因为想把意念和情感以压缩形态交糅成这篇篇幅不长的作品,致使作品中所表现的情感方式(不是作家自身的情感方式)有一种雕琢感。

7.隔绝?

冯沅君??

?士轸!再想不到我们计划得那样周密,竟被我们的反动的势力战败了。固然我们的精神是绝对融洽的,然形式上竟被隔绝了。这是何等的厄运,对于我们的神圣的爱情!你现在也许悲悲切切的为我们的不幸的命运痛哭,也许在筹划救我出去的方法,如果你是个有为的青年,你就走第二条路。?

从车站回来就被幽禁在这间小屋内。这间屋内有床,有桌,有茶几,有椅子,茶碗面盆之类都也粗备。只是连张破纸一枝秃头笔都寻不到。若不是昨晚我求我的表妹给我偷偷的送来几张纸和枝自来水钢笔,恐怕我真是寂寞死了。死了你还不知道我是怎样死的!?

今天已是我被幽禁的第二天!我在这小屋内已经孤零零的过了一夜。我的哥哥姐姐们虽然很和我表同情,屡次谏我的母亲不要这般执扭,可是都失败了。她说我们这种行为直同姘识一样,我不但已经丢尽她的面子,并且使祖宗在九泉下为我气愤,为我含羞。假如她们要再帮我,她就不活了。士轸呵!怎的爱情在我们看来是神圣的,高尚的,纯洁的,而他们却看得这样卑鄙污浊!?

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这是我的宣言,也是你常常听见的。我又屡次说道:我们的爱情是绝对的,无限的,万一我们不能抵抗外来的阻力时,我们就同走去看海去。你现在看我已到了这样境地,还是这样偷安苟活着,或者以为我背前约了。唉,若然,你是完全错误了。?

世界原是个大牢狱,人生的途中又偏生许多荆棘,我们还留恋些什么。况且万一有了什么意外的变动,你是必殉情的,那末我怎能独生!我所以不在我母亲捉我回来的时候,就往火车轨道中一跳,只待车轮子一动我就和这个恶浊世界长别的原因,就是这样。此刻离那可怕的日子(逼我做刘家的媳妇的日子)还有三天,刘慕汉现尚未到家,我现在方运动我的表妹和姐姐设法救我出去。假如爱神怜我们的至诚,保佑我们成功,则我们日后或逃往这个世界的别个空间,或径往别个世界去,仍然是相互搀扶着。不然,我怕我现在纵然消灭了,我的母亲或许仍把我这副皮囊送葬在刘家坟内,那是多么可耻的事。?

我的姐姐责备我,说我不该回此地来看母亲,不然则鸿飞冥冥,戈人何慕?我虽不曾同她深辩,我原谅她为我计划的苦心,可是,士轸!我承认她是错了。我爱你,我也爱我的妈妈,世界上的爱情都是神圣的,无论是男女之爱,母子之爱。试想想六十多岁的老母六七年不得见面了,现在有了可以亲近她老人家的机会,而还是一点归志没有,这算人吗?我此次冒险归来的目的是要使爱情在各方面的都满足。不想爱情的根本是只一个,但因为表现出来的方面不同就矛盾得不能两立了。?

当我刚被送进这间小屋子的时候,我曾为我不幸的命运痛哭,哭得我的泪也枯了,嗓也哑了。我的母亲向来是何等慈善的性质,此刻不知怎样变得这样惨酷,不但不来安慰我,还在隔壁对我的哥哥数我的罪状,说我们的爱情是大逆不道的。我听了更气,气了更哭,哭得倦了,呵:士轸呵!真奇怪,我不知几时室内的一切都变了,都变得和我们在京时一样!仿佛是热天,河中的荷叶密密的将水面盖了起来,好像一面翠色的毯子。红的花儿红得像我的双靥,白的更是清妍。在微波清浅的地方可以看得见游鱼唼喋萍藻,垂柳的条儿因风结了许多不同样的结子,风过处远远的送来阵阵清香,大概是栀子之类。又似乎是早上,荷叶,荷花,柳枝,道旁的小草都满带着滚滚的零露。天边残月的光辉映得白色的荷花更显清丽绝伦。我们都穿着极薄的白色衣服,因景风过凉,相互拥抱着,坐在个石矶上边。你伸手折了个荷叶,当顶帽子往我头上戴。我登时抓了下来放在你的头上时,你夺去丢在一边。我生气了,你来陪罪,把我手紧紧握着,对我微笑。我也就顺势倚在你的怀里,一切自然的美景顷刻都已忘了,只觉爱的甜蜜神妙。天边起块黑云渐渐的长大起来,接着就落下青铜钱大的雨点子,更加着雷声隆隆,电光闪灼。忽然间你失了踪迹,我急得仰天大叫,“我的爱人那去了?……”一急醒来,方知我是方才哭得太狠了,精神虚弱,因有此似梦非梦的幻觉。士轸!过去的一段玫瑰路上的光景比这好的多呢,世间的一切都是梦,也都是真。梦与真究有什么分别,我们暂且多作几个好梦吧!?

晚上没有月,星是极稠密的。十一点钟后人都睡了,四围真寂静呵,恐怕是个绣花针儿落在地上也可以听得出声音。黑洞的天空中点缀着的繁星,其间有堆不知叫作什么名字,手扯手作成了个大圆圈,看去同项圈上嵌的一伙明珠宝石相仿佛。我此刻真不能睡了,我披衣下床来到窗前呆呆的对天空望着。历乱的星光,沉寂的夜景,假如加上个如眉的新月,不和去年冬天我们游中央公园那夜的景色一般吗??

?

就在这样的夜里:?

月瘦如眉,?

星光历乱,?

一切喧嚣的声音,?

都被摒在别个世界了。?

?

就在这样的夜里:?

我们相搀扶着,?

一会伫立在社稷坛的西侧,?

一会散步在小河边的老柏树下,踏碎了柏子,?

惊醒了宿鸦,?

听得河冰夜裂的声音。?

?

就在这样的夜里:?

我们相拥抱着,?

说了平日含羞不敢说的话,拌了嘴,?

又陪了罪,?

更深深的了解了彼此的心际。?

?

就在这样的夜里:?

我们回想到初次见面的情况,说着想着,?

最后是相视而笑了。?

爱的神秘,?

夜的神秘,?

这时节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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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轸!这不是我们去年的履迹吗?这不是你所称为极好的写实诗吗!朋友们读了这首诗不是都很羡慕我们的甜蜜的生活吗?当我望着黑而无际的天空,低低的含泪念着的时候,我觉得那天晚上的情景都在我的眼前再现了。但是……但是情形的再现终究和真的差得远,它来得越甜蜜,我的心越觉得酸苦,越觉得痛楚。现在想使我得安慰,除非你把我拥抱在你的怀里,然而事实上怎样能够哟!?

士轸!记得吗?在会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从人缝中钻了出来,什么话都不说,先问别人那位是纗华女士。你记得吗?初秋天气,一个很清爽的早晨,我们趁着“鬼东西”在考试,去游三贝子花园。刚进动物园门,阵阵凉风吹来,树林间都发出一种沙刺的声音,我那时因为穿得过少,支持不了这凉风的势力,就紧紧的靠着你走。你开始敢于握我的手,待走到了畅观楼旁绿树丛里,你左手抱着我的右肩,右手拉着我的左手,在那里踱来踱去,几次试着要接吻我,终归不敢。现在老实告诉你吧,士轸!那时我的心神也已经不能自持了,同维特的脚和绿蒂的脚接触时所感受的一样。你记得吗?因为在你室里你抱了我,把脸紧紧贴着我的右腮,我生气了回去写信骂你,你约我在东便门外河沿上道歉。刚相逢的时候,两人都是默默无言,虽肚里装了千言万语,眼里充满了热泪。后来还是你勉强嗫嚅的说:“我明知道对于异性的爱恋的本能不应该在你身上发展,你的问题是能解决的,我的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对于我不爱的人非教我亲近不可,而对于我的爱人略亲近点,他们就视为大逆不道?……”那时我虽然有些害怕,很诧异你怎的为爱情迷到这步田地,怕我们这段爱史得不着幸福的归结,但是听了你的“假如你承认这种举动对于你是失礼的,我只有自沉在这小河里;只要我们能永久这样,以后我听信你的话,好好读书”,教我心软了,我牺牲自己完成别人的情感,春草似的生遍了我的心田。我仿佛受了什么尊严的天命,立刻就允许了你的要求。你记得吗?在这桩事发生后,不久我们又去逛二闸,踏遍了秋郊,寻不到个人们的眼光注射不到的地方。后来还是你借事支开了舟子,躲在芦花深处拥抱了一会,Kiss了几下,那时太阳已快要落了,红光与远山的黛色相映,渲染出片紫色的晚霞来。林头水边也还有他的余光依恋着。满目秋色显出一片无限的萧瑟和悲壮的美,更衬得我们的行为的艺术化了。无何苍茫的暮色自远而来,水上的波纹也辨不清悉,雪白的鸭儿更早已被人家唤了回去,我们不得不舍陆登舟,重寻来时的途径。我们并肩坐在船板上,我半身都靠在你的怀里,小舟过处,桨儿拨水的声音和芦荻的叶子发出的声音相和,宛如人们叹息的声气,但是我们心中的愉快,并不为外物所移。我们偎倚得更紧些,有时我想到前途的艰难,我几乎要倒在你怀里哭。你说,“我们的爱情是这样神圣纯洁,你还难受吗?”你说,“我们立志要实现lbsen,Tolstoy所不敢实现的……”你记得吗?就在那年冬天,万牲园内宴春楼上,你在我的面前哭着,说除我而外你什么都不信仰……我就是你的上帝……实行××的请求。我回答你:自此而后我除了你而外不再爱任何一个人,我们永久是这样,待有了相当时机我们再……。你的目的达到了,温柔的微笑登时在你那还含着余泪的眼上涌现出来,你先用手按着我的双肩,低低的叫我声姐姐。并说我们是……。后来你拉我坐在你的怀里。我手摸着你的颈子,你的头部低低垂着,恰恰当我的胸前。你哭诉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所经历的,所遭逢的,最末一句是,“我自略知人事以来,没有碰到一桩满意的事,只有在我的爱人跟前不曾受过一次委曲……”往事怎堪回首呵!爱的种子何啻痛苦烦恼的源泉,在人们未生之前,造物主已把甜蜜的花和痛苦的刺调得均均匀匀的散布在人生的路上。造物主在造爱的糖果的时候,已将其中掺了痛苦的汁儿呵。不说了吧。……我们的甜蜜生活岂是叙述得尽的?这种情景的回忆,已经将我的心撕碎了,怎忍再教它们撕你的心呢?……爱的人儿啊!……?

士轸!我的唯一的爱人!不要为我伤心!Hamlet说,“只要我的躯壳属我的时候,我终是你的。”我可以对你说,只要我的灵魂还有一星半点儿知觉,我终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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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涅糊涂地昨天给你写了两大张,此后无论我的精神怎样错乱,我总努力将我每天在这小屋内发生的感想写出来,这种办法我认为是于人无损,于我却有莫大的利益的。因为万一我今生不出这个樊笼,就到别个世界去了,你也可以由此得略知我被拘后的生活情况。我的表妹已自矢奋勇,说将来无论如何总使你看到我这点血泪。唉,我的泪又流了!世间最惨的事,还有过于一个连死在那里的自由都被剥夺了的吗?我现在还不及个已判决死刑而又将就法场的囚徒。因为他可以预先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死,好教他的亲人看他咽临终一口气。我呢,也许当我咽这口气的时候,在我跟前的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昨晚从给你写了那几句话后,我就勉强躲在床上,打算平心静气的想法儿逃走,谁知我们的过去的生活——甜蜜的生活,好像水被地心的吸力吸得不能不就下似的,在我心中涌出来了。呵,可惜人类的心太污浊了,最爱拿他们那卑鄙不堪的心,来推测别人。不然我怕没有一个人,只要他们曾听见过我们这回事,不相信并且羡慕我们的爱情的纯洁神圣的。试想以两个爱到生命可以为他们的爱情牺牲的男女青年,相处十几天而除了拥抱和接吻密谈外,没有丝毫其他的关系,算不算古今中外爱史中所仅见的?爱的人儿,我愿我们永久别忘了××旅馆中的最神圣的一夜哟!我们俩第一次上最甜蜜的爱的功课的一夜。呵,它的神秘和美妙!我含羞的默默的挨坐在床沿上不肯去睡,你来给我解衣服解到最里的一层,你代我把已解开的衣服掩了起来,低低的说道,“请你自己解吧……”说罢就远远的站在一边,像有什么尊严的什么监督着似的……。当你抱我在你的怀里的时候,我虽说曾想到将来家庭会用再强横没有的手段压迫我们,破坏我们,社会上会怎样非难我们,伏在你怀里哭,可是我真觉得置身在个四无人烟,荆棘塞路,豺虎咆哮的山谷中一样,只有你是可依托的,你真爱我,能救我。……由此我深的永久的承认人们的灵魂的确是纯洁的。这种纯洁只在绝对的无限的实用时方才表现出来。人之所以能为人也就在这点灵魂的纯洁。?

当我这样想时,天忽然下了雨了,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曾竭诚默然的祝道:快下吧,雨呀,下大了把被人类踏践脏了的地面,好好洗净,从新播自由,高尚,纯洁的爱的种子。?

我的一生可说为爱情播弄够了。因为母亲的爱,所以不敢毅然解除和刘家的婚约,所以冒险回来看她老人家。因为情人的爱,所以宁愿牺牲社会上的名誉,天伦的乐趣。这幕惨剧的作者是爱情,扮演给大家看的是我。我真要对上帝起交涉了。以后假如他不能使爱情在各方面都是调和的,我誓要他种一颗爱子,我拔一颗爱苗,决不让像字在这个世界再发现一次。索性让他们残酷得同野兽一样,你食我的肉,我寝你的皮,倒也痛快。?

两天不自由的生活使我对于人间的一切明白了解了许多。我发现人类是自私的,纵然物质上可以牺牲自己以为别人,而精神上不妨因为要实现自己由历史环境得来的成见,置别人于不顾。母女可算是世间最亲爱的了,然而她们也不能逃出这个公例。其他更不用说了。又发现人间的关系无论是谁,你受他的栽培,就要受他的裁制。你说对吗??

今晨天忽晴了,阳光射在我的床上,屋内的一切似乎也都添了些生意。可是我的表妹同我的嫂嫂来看我时,都很惊异的说我比昨天憔悴得更多了。我的表妹的大而有光的眼里,更装满了清泪,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好生原是人类的本能,人生的经途中也不尽是毒蛇猛兽,我们这样轻生的心理原是变态的。?

她们因为慰藉我的无聊起见,送了一瓶花来,嫣红姹紫,清香扑鼻。不过我心中的难受由此更加几倍。我想到你送我的海棠花映着灯光娇艳的样儿,想到你在你的小花园内海棠树下读书的情形。花原是爱的象征,你送我的花我都用从心坎上流出来的津液浸润着。当你在花下读书的时候,我曾用我的灵魂拥护你。现在呢,送花的人,爱花的人,都为造化小儿播弄到这步田地,眼看爱的花已经快要枯萎了,还说甚么慰藉呢??

下午我又听见我的母亲在对我姐姐谈我们去年春天规定的计划,并且痛痛的骂我们……。士轸呵,Irving说每种关于爱情的计划都是可以原谅的,他们的见解怎的却和Irving相反呢?……?

谢天谢地!我的表妹把我们的消息传通了,不然,我怕我们连死在一处的希望也没有了。可是再告诉你个怕人的消息:就是刘家的儿子今晚十二点就到家了(我的表妹说的)。我若不于今晚设法脱离此地,一定要像我说的看我咽最后一口气的人就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但是事实上……不写明白,你总可猜得到。?

士轸,虽然我们相见的希望还有一丝存在,但是我觉得穿黑衣的神已来我身旁了,我们的爱史的末一叶怕就翻到了。我们统共都只活了念四五年,学问上不能对于社会有所贡献,但是我们的历史确是我们自己应该珍重的。我们的精神我们自己应该佩服的。无论如何我们总未向过我们良心上所不信任的势力乞怜。我们开了为要求恋爱自由而死的血路。我们应将此路的情形指示给青年们,希望他们成功。不遭人忌是庸才,我也不必难受了。我能跑出去同你搬家到大海中住,听悲壮的涛声,看神秘的月色更好,万一不幸我是死了,你千万不要短气,你可以将我们的爱史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写出。六百封信,也将它们整好发表。……?

我的表妹来了,她愿将此信送给你,并告诉我这间房的窗子只隔道墙就是一条僻巷,很可以逾越。今晚十二时你可在墙外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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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小说集《卷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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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说“五四”时期郁达夫的《沉沦》以清新大胆的笔调宣泄男性的灵与肉冲突的病态情感,惊醒了当时无数青年的心的话,那么冯沅君的《卷葹》则以清隽率直的文笔坦露女性的爱情与礼教抗争的恋爱心态,激动了当时“两性青年的反抗心理”(钱杏邨《关于沅君创作的考察》)。收入以“拔心不死”的小草卷葹命名的小说集中、以淦女士为笔名的处女作《隔绝》,就是一篇着力描写恋爱中的女性心理的佳作,充满了“五四”时期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反抗封建礼教、封建婚姻的时代精神。作品取材于冯沅君表姐吴天的恋爱故事。出生于地主家庭的吴天,自小由父母作主与土财主的儿子订了婚。后来她去北京读书,与在北大物理系求学的同乡王某相识而相恋,她母亲发觉后将此看作是家门的奇耻大辱,把女儿关禁起来,女儿以绝食表示反抗。在吴天的赴美留学归来的哥哥的调解说服下,她才获得自由继续去京就学。她的哥哥卑视穷学生王某,欲将他在美国获博士学位的同学介绍给妹妹,遭到拒绝。王某闻之决意去郑州报考官费留学,落榜后一蹶不振,染肺病而死。冯沅君对表姐的遭遇深表同情,她将表姐这段悲婉的故事作为创作小说的素材,写成了《隔绝》,以及《隔绝以后》和《旅行》,表现了一种“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的不屈不挠、不灭不绝的反封建精神。?

“五四”时期的冯沅君受到创造社浪漫主义文艺观的影响,她赞同文学创作的偏重主观抒写心灵,提倡“文学作品必需作者的个性”,指出“至于书信,我以为应较其他体裁的作品更多含点作者个性的色彩”(淦女士《淘沙》)。处女作《隔绝》就以第一人称的书信体形式,描述了一对青年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屈反抗,对恋爱自由个性解放的热切追求。女主人公纗华,取名于汉朝张衡《思玄赋》中“纗幽兰之秋华”之句,以佩幽兰喻人物的品行高洁。男主人公原作中名为青蔼,后结集时为与《隔绝之后》中人名一致,遂改名为“士轸”。纗华是觉醒了的时代新女性,她真诚地认为世界上的爱都是神圣的,希望“无论是男女之爱,母子之爱”都能得到满足,她处在爱的两难之中,“因为母亲的爱,所以不敢毅然解除和刘家的婚约”,同时“因为情人的爱,所以宁愿牺牲社会上的名誉,天伦的乐趣”,这正如鲁迅指出的,“这一段,实在是五四运动直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纗华冒着危险回家看望六七年没见面的老母,却被无情地幽禁在一间小屋里,母亲指责他们的爱情大逆不道,准备几天后即将她嫁去刘家。被幽禁的第二天纗华用表妹偷偷送来的纸笔给恋人士轸写信。她以焦灼急迫的口吻叙述目前的处境和心情,回首往事的甜蜜和温馨,吐露“不自由,毋宁死”的爱的誓言,叮嘱恋人速来救其逃走的焦急企盼。信中用许多笔墨回忆与恋人相依相伴的岁月:夏天荷塘畔垂柳下依偎拥抱的爱的甜蜜,冬夜中央公园里的相搀扶相拥抱时爱的神秘,夜的神秘,游三贝子花园携手并肩的不能自持,逛二闸荡舟在芦花深处的亲吻拥抱,万牲园内宴春楼上的互诉衷肠,旅馆中最初“爱的功课”的神圣一夜,这种种甜美的回忆更增添了眼前的痛楚,更坚定了“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的执着信念。小说通过第一人称书信体,在人物眼前的窘迫处境和过去的甜蜜回忆的叙写中,真切感人地体现出反封建礼教的坚贞不屈的“五四”精神。?

《隔绝》以细腻真率的心理描写大胆地坦露当时一般女性所不敢展示的恋爱心理,洋溢着反抗封建礼教打破封建思想镣铐的大无畏精神。冯沅君将爱情看作是“神圣的,高尚的,纯洁的”,她细腻地描写被封建卫道者看作卑鄙污浊的恋爱心理:荷边柳下女性的娇媚偎依,星光老柏下男女的情语拥抱。她细腻地描写青年男女爱的欲求与骚动:“你开始敢于握我的手,……几次试着要接吻我,终归不敢。现在老实告诉你吧,士轸!那时我的心神也已经不能自持了,同维特的脚和绿蒂的脚接触时所感受的一样。”“五四”时期描写女性恋爱心理的女作家中没有比冯沅君更大胆的了!她真率地记下女性追求真挚爱情的奉献牺牲:纗华闻知恋人士轸倾诉的爱的衷曲,“教我心软了,我牺牲自己完成别人的情感,春草似的生遍了我的心田,我仿佛受了什么尊严的天命,立刻就允许了你的要求。”这种种女性的恋爱心理的细腻率真的描写,充分展示了“五四”时期追求恋爱自由个性解放的新女性的大无畏的反封建的勇气和精神。?

《隔绝》以清隽流畅的抒情笔调抒写对封建礼教压迫的愤懑,对婚姻自主的不屈追求。冯沅君认为生命的活跃与环境的压迫反抗产生了苦闷或喜悦,“将此叹息号泣及欢呼用种种文字象征出来的就是文艺。但因人生是苦闷多而喜悦少,所以文艺中所表现的心灵也是偏于号泣叹息一面。”(沅君《愁》),她以清隽流畅的抒情笔调抒写人物内心的号泣与叹息,以第一人称日记体抒写人物的追求与反抗,使作品更具抒情色彩,感情浓烈真挚。“从著者的笔尖流到纸上,终于是青春时代的青年的生命,情感是那样的奔迸,意志是那样的坚决”(钱杏邨《关于沅君创作的考察》)。尤其对爱的甜美生活的情景交融的忆写,使小说具有抒情诗的清丽隽永意境。河中清妍的荷叶荷花,水里游鱼的唼喋萍藻,垂柳的婀娜多姿,恋人的娇媚依偎,完全是一幅清丽的“晨爱图”。如眉的新月,历乱的星光,沉寂的夜景,社稷坛旁老柏树下的漫步拥抱,又是一帧宁馨的“冬恋画”。最具风采的是作者笔下的“踏秋图”了:“后来还是你借事支开了舟子,躲在芦花深处拥抱了一会,kiss了几下,那时太阳已快要落了,红光与远山黛色相映,煊染出片紫色的晚霞来。林头水边也还有他的余光依恋着。满目秋色显出一片无限的萧瑟和悲壮的美,更衬得我们的行为的艺术化了。”作者所描写的青年男女爱情的神圣纯洁,使作品具有非常感人的艺术力量。?

《隔绝》塑造了一个被母亲“隔绝”逼婚中的“五四”新女性的形象,其敢于蔑视封建礼教、努力挣脱封建羁绊的叛逆精神,在今天仍然是富有现实意义的。??

8.断魂枪?

老舍??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镖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镖,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弩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吐沫,抄起大刀来:?

“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弩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干脆,很像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弩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挡,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弩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腾;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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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国近代社会急剧的变化中,包括每一个普通或不普通的老百姓在内,都不可能不在观念、心理、行为上受到猛烈的冲击。悲观、失望、倔强、惶惑、无可奈何、消极隐退、还想有所作为而又找不到正当的途径,诸如此类的表现是既极复杂又难以尽言的。这是一个可以产生巨幅小说的时代,可惜却尚无足够份量的作品留下来。《断魂枪》只是个短篇小说,以其精炼与深刻,和题材的独具特色,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作者写作和发表这篇杰作的时候,我正在当他的学生。我曾亲自听他对我说,这是他用一部长篇小说的材料,努力压缩、提炼而写成这样一个短篇的,我还清楚记得他这样对我说时自信并欣悦的表情。我在两篇回忆老舍师的文章中写到过这件事,因为我非常喜爱这篇小说,知道老师自己也很喜欢它。由于他的名著很多,后来注意这篇小说的较少,但现在终于越来越得到广大读者的赏识,成为公认的一篇杰作了。?

清廷的腐败与愚蠢,在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科学文明面前,当然只有失败的命运。“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铁一样的事实便是“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权利。”而且敌人的胃口还大得很:“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老拳师沙子龙醒了没有?如果他没有醒,他的镖局不会已改成客栈,他知道走镖已没有饭吃,他的义气、声名、武艺、事业,都已梦似的变成了昨夜的东西。现在他身上已放了肉,白天大枪立在墙角,只在夜里把小院的门关好后,才再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武艺与往事已成过去,他的世界被狂风吹走了。孙老者一身武艺,特地还要来求他教给这套枪法,他笑了回答:“早忘净了!早忘净了!”当然不是这个老者不值得他指拨,也并非他真的“早忘净了”,他是真的铁了心不愿再教任何人:“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竟如此斩钉截铁,为什么??

我的理解是:尽管他对自己过去的威风、武艺,还不无留恋惋惜之情,毕竟已经明白:不值得再传给别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可能再回来了。对往日来习艺的,他再也不教甚至根本不承认真是他的徒弟。“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没落子弟们来找他,为他吹腾,或想激他出来给他们撑场帮力,有时直接把他们逐出去。?

他的梦当然是被逼醒的。醒带来了痛苦,毕竟还是醒的好,比王三胜之流似醒非醒,半醒未醒的好。但醒后怎么办?他不知道。过去的不可能再回来,国术的确在当时也无人识货。他自己识货,只能在夜静人稀,关好小门后把熟练的一套六十四枪再刺一番,苦笑一回。没人理解他,没人注意他,他能够怎样,又有什么别的路可走?能要求既然醒了就当成为革命党与教育家?吗??

作者赞赏这位老拳师的清醒,理解他不得不同过去诀别的痛苦与寂寞,惋惜他的有用而不能有用且不知如何把生活道路继续坚决走下去。他充满了对老拳师这类普通人的见识、风度、志气、尤其是他们的寂寞与痛苦之爱与同情。不消说,也分明可以从中感受到我们这个国家和人民近代以来遭到苦难、凌辱的内外原因,尽管这些话他都未明说,含蓄的巨大魅力已使这些话都已意在言外,读者深思自得。?

作品非常简炼、干净、利落、传神地刻画出了王三胜、孙老者、沙子龙三人的性格。沙子龙是主要人物,围绕着来烘托、描写沙子龙的思想性格,每个人都鲜明、独特,给读者鲜明的印象。作者对这种题材、人物内心世界的熟悉是无与伦比的。即小见大,从细节看精神,看时代,历史面貌,时代气息,语不惊人,似无实有,意味无穷。它像人们常见的许多写江湖人物的小说吗?不。他是烂熟了当时社会的种种人,才写出这些特殊的活生生的人物来的。

9.汤祷???

郑振铎???

一片的大平原;黄色的干土,晒在残酷的太阳光之下,裂开了无数的小口,在喘着气;远远的望过去,有极细的土尘,高高的飞扬在空中,仿佛是绵绵不断的春雨所织成的帘子。但春雨给人的是过度的润湿之感,这里却干燥得使人心焦意烦。小河沟都干枯得见了底,成了天然的人马及大车的行走的大道;桥梁剩了几块石条,光光的支挣在路面的高处,有若枯骸的曝露,非常的不顺眼,除了使人回忆到这桥下曾经有过碧澄澄的腻滑的水流,安闲舒适的从那里流过。正如“画饼充饥”一样,看了画更觉得饿火上升得利害;这样桥梁也使人益发的不舒服,一想起绿油油的晶莹可爱的水流来。许多树木在河床边上,如幽灵似的站立着,绿叶早巳焦黄萎落了,秃枝上厚厚的蒙罩了一层土尘。平原上的芊芊绿草是早已不曾蔓生的了。稻田里的青青禾黍,都现出枯黄色,且有了黑斑点。田边潴水的小池塘,都将凹下的圆底,赤裸裸的现出在人们的眼前。这里农民们恃为主要的生产业的桑林,原是总总林林的遍田遍野的丛生着,那奇丑的矮树,主干老是虬结着的,曾经博得这里农民们的衷心的爱护与喜悦的,其茸茸的细叶也枯卷在枝干上。论理这时是该肥肥的浓绿蔽满了枝头的。没有一个人不着急。他们吁天祷神,他们祀祖求卜,家家都已用尽了可能的努力。然而“旱魃①”仍是报冤的鬼似的,任怎样禳祷②也不肯去。农民们的蚕事是无望的了,假如不再下几阵倾盆的大雨,连食粮也都成了严重的问题;秋收是眼看的不济事了。?

没有下田或采桑的男妇,他们都愁闷的无事可作的聚集在村口,窃窃的私语着。人心惶惶然,有些激动。左近好几十村都是如此。村长们都已到了城里去。?

该是那位汤有什么逆天的事吧?天帝所以降下了那末大的责罚。这该是由那位汤负全责的!?

人心骚动着。到处都在不稳的情态之下。?

来了,来了,村长们从城里拥了那位汤出来了。还有祭师们随之而来。人们骚然的立刻包围上了,密匝匝的如蜜蜂的归巢似的。人人眼睛里都有些不平常的诡怪的凶光在闪露着。?

看那位汤穿着素服,披散了发,容色是戚戚的,如罩上了一层乌云,眼光有些惶惑。?

太阳蒸得个个人气喘不定。天帝似在要求着牺牲③的血。?

要雨,我们要的是雨。要设法下几阵雨!?

祷告!祷告!要设法使天帝满足!?

该有什么逆天的事吧?该负责设法挽回!?

农民们骚然的在吵着喊着;空气异然的不稳。?

天帝要牺牲,要人的牺牲!要血的牺牲!我们要将他满足,要使他满足!——仿佛有人狂喊着。?

要使他满足!——如雷似的呼声四应。?

那位汤抬眼望了望;个个人眼中似都闪着诡异的凶光。他额际阵阵的滴落着豆大的黄汗。他的斑白的鬓边,还津津的在集聚汗珠。?

诸位——他要开始喊叫,但没有一个听他。?

抬祭桌——一人倡,千人和。立刻把该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堆柴——又是一声绝叫。高高的柴堆不久便竖立在这大平原的地面上了。?

那位汤要喊叫,但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已重重密密的被包围在铁桶似的人城之中。额际及鬓上的汗珠尽望下滴。他眼光惶然的似注在空洞的空气中,活像一只待屠的羊。?

有人把一件羊皮袄,披在那位汤的背身上。他机械的服从着,被村长们领到祭桌之前,又机械的匍匐在地。有人取了剪刀来。剪去了他的发,剪去了他的手指甲。?

发和爪都抛在祭盆里烧着;一股的腥焦的气味。?

四边的祷祈的密语,如雨点似的淅沥着。村长们、祭师们的咒语,高颂着。空气益发紧张了。人人眼中都闪着诡异的凶光。?

黄澄澄的太阳光,睁开了大眼瞧望着这一幕的活剧的进行。还是一点雨意也没有。但最远的东北角的地平线上,已有些乌云在聚集。?

祈祷咒诵的声音营营的在杂响着。那位汤耳朵里嗡嗡的一句话也听不进。他匍匐在那里,所见的只是祭桌的腿,燔盘的腿,以及臻臻密密的无量数的人腿,如桑林似的植立在那里。他知道他自己的命运;他明白这幕活剧要进行到什么地步。他无法抵抗,他不能躲避。无穷尽的祷语在念诵着;无数的礼仪的节目在进行着。燔盘里的火焰高高的升在半空;人的发爪的焦味儿还未全散。他额际和鬓边的汗珠还不断的在集合。?

村长们、祭师们,护掖他立起身来。在群众的密围着向大柴堆而进。他如牵去屠杀的羊儿似的驯从着。?

东北风吹着,乌云渐向天空漫布开来。人人脸上有些喜意。那位汤也有了一丝的自慰。但那幕活剧还在进行。人们拥了那位汤上了柴堆。他孤零零的跪于高高的柴堆之上。四面是密密层层的人。祭师们、村长们又在演奏着种种的仪式跪着,祷着,立着,行着。他也跪祷着,头仰向天;他只盼望着乌云聚集得更多,他只祷求雨点早些下来,以挽回这个不可救的局面。风更大了,吹拂得他身上有些凉起来。额际的汗珠也都被吹干。?

祭师们、村长们又向燔火那边移动了。那位汤心上一冷。他知道他们第二步要做什么。他彷徨的想跳下柴堆来逃走。但望了望,那末密密匝匝的紧围着的人们,个个眼睛都是那末诡怪的露着凶光,他又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知道逃脱是不司能的。他只是盼望着雨点立刻便落下来,好救他出于这个危局。?

祭师们、村长们又从燔火那边缓缓的走过来了;一个祭师的领袖手里执着一根火光熊熊的木柴。那位汤知道他的运命了;反而闭了眼,不敢向下看。?

乌云布满了天空;有豆大的雨点从云罅里落了下来。人人仰首望天。一阵的欢呼!连严肃到像死神他自己似的祭师们也忘形的仰抬了头。冰冷的水点,接续的滴落在他们的颊上,眉间;如向日葵似的开放了心向夏雨迎接着。那位汤听见了欢呼,吓得机械的张开了眼。他觉得有湿漉漉的粗点,洒在他新被剪去了发的头皮上。雨是在继续的落下!他几乎也要欢呼起来,勉强的抑制了自己。?

雨点更粗更密了,以至于组成了滂沱的大水流。个个人都淋得满身的湿水。但他们是那末喜悦!?

空气完全不同了。空中是充满了清新的可喜的泥土的气息,使人们嗅到了便得意。个个人都跪倒在湿泥地上祷谢天帝。祭师的领袖手上的烧着的木柴也被淋熄了;燔火也熄了。?

万岁,万岁!万岁!——他们是用尽了腔膛里的肺量那末欢呼着。?

那位汤又在万目睽睽之下,被村长们、祭师们护掖下柴堆。他从心底松了一口气;暗暗的叫着惭愧。人们此刻是那末热烈的拥护着他!他立刻又恢复了庄严的自信的容色,大跨步的向城走去。人们紧围着走。?

那位汤也许当真的以为天帝是的确站在他的一边了。?

万岁,万岁!万岁!!的欢呼声渐远。?

大雨如天河决了口似的还在落下;聚成了一道河流,又蠢蠢的在桥下奔驰而东去。小池塘也渐渐的积上了土黄色的混水。树林野草似乎也都舒适的吐了一口长气。桑林的萎枯的茸茸的细叶,似乎立刻便有了怒长的生气。?

只有那位柴堆还傲然的植立在大雨当中,为这幕活剧的唯一存在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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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鲁迅的《补天》问世,标志着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的诞生。三十年代的中国,由于内忧外患,加上文网严酷,一些具有忧国忧民情怀的爱国作家们不能直接描写、抨击黑暗现实,就“在历史上去找出与此相象的事实来,使它可以如实地表现出这一实感”(郁达夫《历史小说论》),形成了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创作的热潮。郑振铎在年至年间创作了《取火者的逮捕》和《桂公塘》两本历史小说集,“发表后,以其作风精劲豪迈,大得评价。遂在创作界立下相当地位”(徐沉泗等《郑振铎选集·题记》),成为自鲁迅以后最杰出的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家之一。作于年的《汤祷》可看作其现代历史小说创作的先声。作品取材于《吕氏春秋》所载的商汤祷天的历史传说,作者以古朴遒劲的精炼文笔,在形神兼备的心理展示、动人心魄的场景描绘、恢宏犷悍的艺术情韵中,形象地敷演了一幕生动的历史活剧,对历史传说作出新的独到的解释。?

历史传说中的汤是个得神力之助灭夏建商的君主。《吕氏春秋》、《淮南子》诸书中叙写的祷雨桑林传说中的商汤具有以身为牺牲救民于倒悬的救世者的色彩,而《汤祷》中的商汤却是一个忐忑惊恐、畏首畏尾的罪魁祸首的形象。这种“古史新辩”体现了坚信“人类的生活是沿了必然的定律走去的”郑振铎的进步的唯物史观。作者通过对被押上柴堆准备燔火祭天时的商汤的容貌神色的生动描绘,坦现了人物在死神前惊恐无奈的心理和渴求生还的欲望。商汤不再如《晏子春秋》中所写的神采奕奕:“汤晰而长,颐以髯,兑上丰下,倨身而扬声。”作者写被拥向祭桌前的汤穿着素服,披头散发,容色戚戚,眼光惶惑,写在“闪着诡异的凶光”的农人们的如雷吼声中汤的斑白鬓发、冷汗满额。商汤也不再如《吕氏春秋》所述的大义凛然:汤乃“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作者写“活像一只待屠的羊”的汤在被人剪去头发和指甲时的“机械的服从”,在被押上高高柴堆时的驯从木然。小说突出地描写了大雨降临前后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商汤的心理波动与变化:乌云漫布时的自慰与祈盼,燔火移动时的无奈和绝望,大雨倾盆时勉强抑制住的庆幸与欢呼,走下柴堆告别死神后的自惭与自信,都通过对人物的形神的生动描写,极有层次地剖露无遗。小说中参加这幕活剧人们的心理,随着祀祭仪式的进程和乌云的漫布、雨点的降落而起伏波动,作者也在对人物群象的容貌神态的勾画中,展示他们的心理流程,构成与故事情节发展并行不悖的情绪脉络。?

速写体历史小说曾一度风靡三十年代文坛,它常常截取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某个侧面,或一个历史片断,或一个历史传说,加以生发创造,以短小灵活简洁生动的艺术体式含蓄地张扬作者的主体意识,讽喻社会现实。《汤祷》也可看作这种体式,它在商汤祷雨的历史传说的基础上生发创造,在铺陈故事时突出地描绘动人心魄的场景,使历史典籍中原本枯瘦平淡的记载变得形象丰腴,引人入胜。美国当代作家塞米利安在《现代小说美学》中指出:“故事的生动和令人信服的真实感部分地决定于场景的描绘。通过场景的描绘,读者更会感到仿佛身临其境。”“场景描绘是戏剧性的表现手法,概括叙述则是叙事陈述的方法。”郑振铎在小说开篇用细腻的笔触描绘旱魃横行的干旱场景:烈日暴晒下大平原上干裂的黄土地、枯涸的小河沟、曝露的石桥梁,枝叶焦黄的树木、枯黄有黑斑的禾黍、细叶枯卷的桑林,作者将眼前的旱情和过去的春景对照起来描绘,更衬出旱情的严酷,为后面展开的祷雨场景的描写作了必要的铺垫。作者浓墨重彩地绘描了祷雨的动人心魄的场景:密密匝匝的骚动的人群,惶恐不安的待屠的“牺牲”,如雷似的大喊狂呼,雨点似的祷祈密语,人的发爪的焦味,升在半空的燔火,交织成一幅动魄惊心的祭天求雨图。跪祷于高高柴堆上的身影,密密层层紧围着的人们,乌云的渐渐向天空漫布,燔火的缓缓朝柴堆移动,祭师的演奏祈祷,商汤的闭目驯从,展示了燔火点燃前一刻的扣人心弦的场景。雨点降临大地的阵阵欢呼,仰首望天人们的欢乐喜悦,组成滂沱水流的粗密雨点,满身淋湿人们的跪地谢天,走下祭坛商汤的恢复自信,构成了一幕“民乃甚说(悦),雨乃大至”的柳暗花明的突转结局。尾声中如天河决口的滂沱大雨,桥下奔驰的东去流水,积了浊水的小小池塘,生气勃勃的树林野草,植立雨中的傲然柴堆,形成了与开篇的旱情相呼应相对照的雨景。作者以一个个动人心魄递进发展的场景的生动描绘,构成了极具感染力的戏剧性的故事。?

郑振铎的历史小说以其风格的雄劲豪迈、悲壮苍凉蜚声三十年代中国文坛,《汤祷》以其恢宏犷悍的艺术情韵初步显露了其历史小说风格的端倪。作品不似中国古琴曲《春江花月夜》的细腻柔美,却有舒伯特叙事曲《魔王》的宏大朴野,流动着一股原始的蓬勃生气。小说描绘的将商汤押上祭坛作为祷祈天帝降下甘霖的“血的牺牲”的故事,本身就具有残忍的远古蛮荒时代的原始意味,农人们朴野的生命意识和商汤本能的求生欲望的描写,都使作品在沉郁中透出阳刚之气。作者将这幕惊心动魄的汤祷场景置于酷日暴晒下一片干裂的黄色大平原上,密匝匝骚动的人群,一人倡千人和的呼声,悲壮肃穆的祀祭礼仪,大雨降落时的欢呼感谢,都呈现出一种恢宏的氛围和色彩。那闪着诡异的凶光的眼神,那如雷四起的呼声,那如桑林植立的身影,那大雨坠地的欢呼,勾画出参加祷雨人们的强悍泼野的性格,溢出冷漠和激情交织的美,渲染出一种犷悍的气息。?

有深厚史学造诣的郑振铎,他的历史小说大多注重史实的叙写铺述。他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艺术的想象和虚构都基于历史史实,被人称为与“故事体历史小说”相对应的“教授体历史小说”,“但以天才学力两皆充实的缘故,已引得一般读者刮目相看,一篇刊出,群相传观”(苏雪林《二三十年代作家与作品》)。他的历史小说或披神话的外衣,或借古人的躯壳,抨击现实寄托愤慨,被王瑶先生称为“历史讽谕小说”。由于《汤祷》为作者撰写的《古史新辩》专论《汤祷篇》中的一节,立意于对历史传说作出新的解释,而不在于讥讽时弊,因此作品较少针砭讽谕色彩,却多推陈出新之意。当然内忧外患动荡的社会现实,必然也给具有深沉忧患意识的郑振铎以生活和情绪的积累,《汤祷》在以新的意识、方法给历史以新的评价中,可能也融入了作家对当时灾情严重的中国广大乡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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